過完年周揚竟然收到了周實來的一封信,大意是這樣的:家里一切都好勿念,有空就給家里打個電話或寫寫信吧。周揚看完信一言不發地把信用打火機給點燃了。家里的情況周揚其實很清楚,周實的信讓周揚感到厭煩。爺爺生病住院了,做兒子的自然要擔大頭,周實年齡越來越大,零活不太好找了,上次去一個工地跳磚還把腳趾頭給砸斷了,這些周揚都是通過周實他姐知道的,每次一打電話她們就在抱怨你也不問一問,都是我們出的錢,物價又漲了,現在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每當這時周揚就很氣憤,他是氣憤周實為什么不對他實話實說。這個有隱瞞的必要嗎?這到底是個什么意思?!我他媽又不是小孩?!
周揚燒信的時候張雨剛好從門外進來。她抽抽鼻子說,什么東西燒著了?你怎么把信給燒了?周揚沒有回答詫異的張雨。火苗慢慢的小下去,信紙一寸寸地彎曲、收縮、變形,最后化成灰燼落在地板上。房間里彌漫開燃燒的氣息。
張雨把頭發捋到耳后,露出狐貍般的眼睛。她本身就是一尾矯捷的狐貍,身段嬌小,漂亮靈動。同屋的女伴問她:“張雨、張雨,你要去那兒?”
張雨眨眨嫵媚的狐眼,說:“我去看電視。”
女伴說:“不對,不對,你去看周揚吧。”
張雨說:“瞎說。”回頭對著鏡子把最后一個發卡卡好。“你要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卡好發卡的張雨儀態大方地向周揚房間走去,她的腳蹼很高,腳面很柔軟,走起路來像狐貍一樣輕盈。張雨說:“周揚,周揚,明天出去幫我帶點東西。”
周揚說:“就你多事。”
張雨說:“那有什么辦法,誰讓你是我老鄉呢?”
周揚知道她是故意的,周揚就說:“好吧,好吧。”
于是張雨就從口袋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紙條,上面寫滿了要買的各種東西:可憐可俐、飄柔、北京果脯……上面甚至具體表明了要買的地方。周揚不得不暗暗佩服女孩子的精細,周揚說:“這么多啊!”
張雨臉上就閃顯出狡頡的笑容:“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有報酬的。”張雨故意把最后兩個字咬得很重。
張雨走后屋子里的男人們就放肆起來,他們說:周揚你小子有種啊。唉,好比都讓狗日了!周揚你他媽要請客啊。有報酬有什么報酬啊?
周揚說:“去你媽的!”第二天周揚的活果然就很少。周揚買完東西一看表,時間還早,就去了郵局,猶豫了一下,他想等父親開口,但是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他給周實匯了兩千塊錢。
張雨是廠里過完年新來的會計,洪湖人,周揚的老鄉。張雨剛來廠里不久,男人們都開始交頭接耳:我日,新來個會計,真他媽漂亮,哎,周揚,她不是你老鄉嗎?!老鄉老鄉,背后一槍。周揚說,關我屁事。說這話的時候他將被子疊好,整理他的頭發。自從何林叫他陪酒后,他就從地下室搬到廠里的集體宿舍,這樣何林叫著方便。男人們繼續說,周揚你再不下手就讓何林給操了。周揚說,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如果自己愿意誰都阻止不了。
張雨卻讓這件事變成了周揚的事,她說,周揚,這次你得幫你的老鄉。
周揚說,什么事?
張雨說,老板找了我,我不同意,我說我們在談朋友。
張雨到工廠沒幾天就注意到周揚,他是那樣地與眾不同:他不愛說話,臉上似乎永遠保持著一種沉默的神態。他沉默地穿行在工廠長長的走廊里,沉默地和人打招呼,沉默地行進在他自己的空間里。沉默得讓人厚重。劉麗驚訝地發現他竟然還疊被子!天!還有人疊被子!這一切都讓張雨新鮮。新鮮的張雨就對她的老鄉生出好感來。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異的事啊,然而這就是事實,感情其實就是一種發現。老實說周揚長得并不壞,他的個兒很高,臉上的線條很堅硬。經常有女孩子躲在門后偷偷地看他然后相互發出不可言傳的笑聲。
周揚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他也有事情剛好要找何林,他不想再喝酒了。何林瞇起眼來看對面的周揚,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是在八里莊。由于外來人員的增多,八里莊一帶已經形成了一個簡單的勞工市場。周揚認真地看各式各樣的招工廣告,報紙上的,貼電線桿上的還有掛店鋪門口的。周揚失望地發現沒有一項工作是適合他的,這些活都是一致的簡單粗糙象打掃衛生送水送電器一類要么就是保安,而他,討厭保安。這時他碰到了何林。衣著普通的何林站在人群中觀察周揚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在他眼里這個陌生的而又急著找工作的外地人正是他想要的。他們年輕、情緒激動、有沖勁,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總之讓人一看就喜歡。于是何林主動走上前跟周揚搭話:找工作?
周揚回過頭來看何林,他發現自己并不認識他但他說,是。
看到周揚眼睛的第一眼印證了何林最初的判斷:這是一個迫切想改變自己命運的年輕人。他說,想不想跟我干?
周揚反問,為什么?
別緊張,何林敏銳地捕捉到了周揚的猶豫和不信任,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彈出一根遞給周揚:我不是人販子,是我也不會販男人。說完這話何林笑了笑,兩個人間窘迫的氣氛就變得輕松起來。我要一個業務員,送貨,包吃包住一個月七百。
作為老板何林給了周揚極好的印象,他甚至表現出了和他身份不符的熱情,這讓周揚感到很驚訝。三天后周揚又像幾個月前他剛到北京那樣背著他全部的家當來到了何林的牙齒工廠。何林的工廠坐落在離三環不遠的一片居民區里,城市的擴展早把這片原屬市郊的地方變成了一番車龍水馬的景象,美中不足的是這里的居民樓還是六七十年代舊房改造留下來的。何林的工廠就隱藏在這群樓的某一棟里,他租用了整整一層。工廠在五樓,到工廠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然后還要爬上窄窄的五層樓梯。樓里的原住戶早搬出去了,各個房間的門都緊緊的閉著,上面貼著字條:本房出租,只有走廊盡頭的廁所門大開著,年久失修,臭氣沖天。周揚沿著樓梯拾級而上,扶手早已銹跡斑斑,每踏一步就能從地面上激起厚厚的一層塵土。走到四樓的時候幾滴水滴下來準確地貫穿了周揚的臉,周揚抬起頭,幾件剛晾上的胸衣正在迎風飄揚,周圍密密麻掛滿了女人的衣物,這些平時難得一見的東西此時就無比鮮明地出現在周揚的面前,周揚忽然就有一種想笑的感覺。
何林說,你想好了?學做牙齒要從學徒工開始,這樣你的工資就又只有八百了。
周揚說,想好了。
何林了解對面這個人,他一旦做出決定就很難改變。他說,好吧。
出門時,周揚突然回頭說,對了,我和張雨在談朋友。
何林的眼皮跳了一下,周揚的話讓他很惱火,他想說點什么,周揚卻沒有等他,走掉了。
周揚的工資重新變回八百塊,張小慶也領到了他換工作后的第一個月工資,3千八百塊。這個數字讓他有些小小的不滿,這和他想的不一樣,在上一家公司,雖然工資只有3500,但拿到手能有3400,在這里,雖然是試用期4500,也不至于只有3800吧。他去問了公司新來的人力兼財務夏陶,夏陶說就是這么多啊,你的上一家公司沒有給你交保險呢。拿到工資條,張小慶不由惡狠狠的詛咒了這些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用上的保險和稅率們。
劉宏感覺到了張小慶的情緒,他說,王總給你多少工資?
張小慶說,5000,試用期4500。
劉宏說,扣完稅后是有些少,你和王總再說說去。
張小慶卻不想去,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想去找領導,想著的是只要工作努力,領導一定會發現自己的優點,漲工資自然也是這樣,自己是不提的,那樣就變成自己要求了,而不是領導肯定的。所以盡管心里有些不高興,但是他會忍耐。
張小慶開始他的第三個項目,這是個軍方項目,是張總通過關系找到的,這個項目寄托了張總的希望。對方是某部信息中心的主任,項目是校園的管理系統,最開始定制兩套,如果可以的話,主任承諾會在部里幾千所學校推廣,如果一套1萬塊的話,利潤會非常可觀,當然,當前的兩套是需要低價交付的,一套1萬塊。王總和張總對這個項目都非常看重,那段時間,他們基本上天天往信息中心跑,王總說,加油啊,同志們,搞好了我們后半輩子就不用干活了。金鵬卻對他們的行為嗤之以鼻:就是瞎搞,想想一個信息中心主任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即使有這么大的餡餅掉下來就剛好砸在科技動力頭上?!
張小慶問付江,說,你怎么想?
付江笑一笑,舔一口手中的雪糕,說,呵呵,那是領導的事情,我們就是干活的。
張小慶問劉宏,說,你怎么想?
劉宏說,還能怎么想,干活。
張小慶見過那個主任,盡管自己也當過兵,但是卻太不喜歡他,說話太滿。他想,真正的好東西,帶給人的似乎并非狂喜,但持久。 所有讓人突生狂喜的, 都讓人會想這能否持久。他想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王總,但是想了想,又放棄了,王總屬于那種很有激情的人,現在正處在激情當中,張總已經對金鵬表達了不滿,自己只是一個程序員,何必呢。這么想著,就又開始敲著手中的代碼。王總訂的鴻毛餃子送到了,王總招呼大家吃飯,項目的交付壓力很大,主任要求一個月后上線,于是,張小慶他們開始加班,每天晚上干到12點,第二天早上8點繼續,張總家遠,要回家,金鵬丟下一句瞎搞也回了家,剩下王總陪著他們,王總在房間里看ppt,王總說,只要有一點點希望我們也要抓住,加油。張小慶是不想加班的,他怕自己的身體扛不住,但是,他想了想,就一個月,也許沒有問題,心里有了僥幸,就什么都不說。
說的是開發,其實上最大一部分時間耗在測試上,建好表,自動生成代碼,再改點邏輯,一個模塊就完成了,接下來的時間就是測試,點點沒有問題還需要測試和其他模塊的交互。這個工作讓張小慶很煩惱,自己測試自己開發的東西,這很奇怪,公司沒有測試人員,于是,他和付江交換著測試對方代碼。
項目交付的時候公司給每個人發了1000塊錢作為加班費。早上洗臉的時候,張小慶突然發現臉盆里有紅色的東西滴下來,他的心頓時縮緊了,心想,糟糕,連忙去照鏡子,果然,出鼻血了。給劉宏打電話請了假,去醫院的路上,張小慶的心一點一點的緊張起來,這些年來,他最恐懼的事情就是去醫院,最大的噩夢就是重新住院。他想起張海寧來了,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知道嗎,我得活著,我還沒談女朋友呢。那段時間,他就兩件事情,一是給一個年輕的女孩寫信,二是趴在骨髓移植室的窗戶上看,那是一個18歲的小伙子,他經常和小伙子的父親說話,那個父親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個子不高,背略微有些駝,不愛說話,每天早晨,他沉默的提著尿壺從兒子的移植室出來,沉默的走到走廊的盡頭,倒尿,然后再沉默的返回他兒子的病房,一坐,就是一天,偶爾,也看到他一個人坐在樓層的樓梯上,彎著腰,把整個身子都埋到兩腿中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從張海寧那里,張小慶知道,他很早就和老婆離了婚,好不容易一個人把孩子拉大,卻不想得了白血病,為了治病,他借遍了親戚,最后都沒有人愿意理他,最后,他把房子賣了,帶著兒子,兩個人,從廣東到北京來,做骨髓移植。一切似乎很順利,孩子的情況很好,甚至,他們搬出了層流間,搬進了普通單間病房,解放軍報也有記者過來進行了采訪,但是搬出來的第三天晚上,情況卻急轉直下,植入的細胞全部死亡了,檢測不到白細胞,于是,迅速的轉進層流間,卻沒搶救過來。整個搶救的過程中,那個父親一直站在門口緊張的看,最后,醫生搖搖頭,他卻突然笑起來,那是人們見他第一次笑,一個人踉踉蹌蹌的朝科室外邊跑,所有的人都叫不住,所有的人都拉不住,他只是那么笑著,踉蹌的往外走,不再看他的兒子,不再管他的兒子了。幾天后,他變成了一個干縮的老頭,來領兒子的尸體,也正是在那天,新的軍報送過來,整整一版報道醫院第一例移植成功的新聞,上面,他的兒子戴著口罩,卻笑容燦爛。
張海寧幾乎是立刻要求出院。醫生和護士輪流做他的工作,說他的條件非常好,他和他弟弟的骨髓配型完全符合,不能這樣放棄,否則就是等死。兩個星期后,他終于又開口說話了:知道嗎,我得活著,我還沒談女朋友呢。他見到誰都是這一句話。他能有骨髓移植非常不容易,家在甘肅農村,沒有錢,只能依靠部隊。為了讓部隊出錢,他想盡了辦法,團長躲著他,他就冒充總部參謀給團里打電話指明要團長接;團里不給錢,他就說要帶著兩把菜刀去天安門。終于部隊拿出了20萬,他幾乎是憑著一己之力爭取到這個機會。
想到張海寧,張小慶的心情有些平靜下來,醫院到了,周揚就在附近,看完醫生見見周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