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威一邊想著,便撥了托尼的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等著,嘴角向上翹,他禁不住得意地笑著。 電話通了,他聽見托尼的聲音,便說:"喂,托尼,我是俞威,和你說個事啊。"
電話里傳出托尼不太情愿的回答:"俞威啊,我這邊正好有要緊的事,你可不可以再過十五分鐘以后打過來?"
俞威根本不愿意理睬,直接說:"我就一句話,但是很重要,說完就沒事了。"
托尼好像沉吟了一下,顯然很不高興,但還是說:"那你講吧。"
俞威對著話筒大聲地嚷著,好像要把胸中積攢許久的怒火和怨氣都發泄出來:"我決定辭職了。我馬上會給你發個電子郵件,正式的,我現在是先用電話和你說一聲,讓你有個思想準備。"
俞威就是要在電話里聽到托尼的反應,才打這個電話的,他本來真希望能當面向托尼提出辭職,好親眼看到托尼的驚愕、慌亂,可惜現在只能親耳聽到了,但這也足夠讓俞威感覺到極大的快感。
托尼的確被驚呆了,停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怎么突然就?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不好的嘛,我要和你談談,好好談談。"
俞威感覺舒服、滿足、痛快,笑著說:"不突然。這不是向你打招呼了嗎?等你收到我的郵件,咱們再談吧。你不是正忙要緊的事呢嗎?那你接著忙吧。"
俞威剛想說拜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加了一句:"喂,對了,差點忘了,還有件事,也是件大事,也是向你打個招呼,讓你有個準備。合智集團想要修改合同金額,甚至可能退貨。拜拜。"
俞威掛了電話,解氣啊,渾身的毛孔好像都張開了,他此時就想到了一個字:爽。
洪鈞從嘉里中心回到公司,走過前臺的時候,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瑪麗,瑪麗沖他笑著,洪鈞覺得她笑得不太自然。洪鈞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門就被推開了,原來瑪麗也跟了過來。
洪鈞看著瑪麗,等著她說話。瑪麗站在洪鈞的桌子前,兩只手垂在身體前面上衣下擺的位置,左手握著右手的四個手指,攥得緊緊的,看著洪鈞,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都忙完了,您的簽證還要去取吧?您把取簽證的單子給我吧,我給您取。"
洪鈞見她主動來為自己做事,知道是剛才出去前甩下的幾句話起了作用,但看到她這么緊張局促,沒想到她會被嚇成這個樣子,又有些不忍心了。
洪鈞拿出取簽證的單子,遞給了瑪麗,笑著說:"謝謝你啦。"
瑪麗雙手從洪鈞手里接過單子,垂下眼簾,不去看洪鈞,嘴上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同時轉過身,就要拉開門出去。
洪鈞想起了什么,說了句:"等一下。"
瑪麗立刻轉過身,臉都紅了,低著頭說:"啊,忘了問您還有什么事了。"
洪鈞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沒想到自己已經被當成了個兇神惡煞,只好笑著,盡量溫和地說:"沒事,我就是剛想起來,想請你幫我訂一下機票。"
瑪麗跺了下腳,甚至帶著些懊惱地自言自語:"哎呀,剛才還想著要問呢。"
洪鈞一下子笑了起來,拿過一張便箋,寫了幾行字,遞給瑪麗,說:"你就按這上面的日子訂航班吧,你幫我訂國航的。"
瑪麗又雙手接過了便箋,看著,問了一句:"您不坐新加坡航空公司的嗎?不是都說新航服務好嗎?"
洪鈞選國航,其實是為了積攢他的國航知音卡上的里程,但他沒明說,而是換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新航的機票貴,國航的便宜不少呢。"
瑪麗露出了一種又欽佩又感動的表情,好像面前的洪鈞簡直是個光輝高大的楷模似的。
洪鈞又補了一句:"不過訂國航的時候你要注意一下,我不要經停廈門的,你幫我訂直飛的。"瑪麗點頭答應了。
洪鈞笑著說:"我想想,從新加坡能給你帶些什么呢?那兒好像實在沒什么東西可帶的。紀念品嘛都是那種魚尾獅,可是做得怎么看怎么像是個魚尾狗。估計我只能給你帶些巧克力什么的糊弄一下你了。"
瑪麗愣了一下,因為這的確出乎她的意外,但很快她就高興起來,看著洪鈞笑了,擺著手說:"哎呀,您什么也不用帶,真的。"
洪鈞也很高興終于讓瑪麗開心一些了,他知道不是因為什么巧克力的小恩小惠,而是瑪麗看到了他并沒有成見和惡意,終于不再提心吊膽了。瑪麗笑著又問了一句還有沒有別的事,洪鈞搖頭說沒有了,瑪麗才轉身出去了,洪鈞仿佛可以聽到瑪麗的腳步輕快了許多。
洪鈞的腦子里還在想著航班的事,他想起了新航的空姐,嬌小的身材,可人的笑臉,腳上的涼鞋,尤其是柔軟的衣裙,緊緊地裹著身子,她們的腰怎么都那么細呢?但洪鈞受不了她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有一種東南亞特有的氣味,但洪鈞又一想,如果不是這樣,像他自己這樣的蒼蠅、蚊子恐怕早都叮上去了。
洪鈞腦子里的原本不愿意去新加坡開會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以后,就一下子改變了。亞太區老板的秘書發了封郵件來,是發給所有將要出席會議的人的,郵件里提到了大家住宿和開會的地方都將是新加坡的里茲·卡爾頓酒店。洪鈞對郵件中還列出的出席人員名單、議題和日程都沒什么興趣,這種會他已經參加過太多次了,而且他這次完全就是去"湊數"的,是替杰森 "點卯"去的,但是,選定的這家酒店倒讓洪鈞想去開這個會了,甚至變得有些期待。
洪鈞去新加坡已經去過N次了,也已經把魚尾獅雕像北面那片出名的酒店區里的各家酒店差不多都住遍了,從西面的斯坦佛酒店、萊佛士酒店,到東面的濱華、東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幾家酒店,都住過了,唯獨沒有住過的就是這家里茲·卡爾頓酒店,洪鈞曾經在附近經過時注意到這座板型建筑的酒店,從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戶,他就覺得有些好奇,是在客房里有這種形狀的窗戶,還是有什么特別的功用?
現在,當洪鈞打開自己在里茲·卡爾頓酒店的房間的大門,把行李扔到地毯上,站在房間的中央四下一打量的時候,他就看見了那八角形的窗戶,是在衛生間里的,窗下就是浴缸。
洪鈞走進衛生間,看見了馬桶旁邊還有一個像馬桶一樣的東西,只是沒有蓋子,也沒有那么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反正不是給他預備的,他想起來朱利亞·羅伯茨在電影《漂亮女人》里沖到陽臺上,對李察·基爾喊著她終于搞明白這個東西是做什么用的了,不禁笑了。
洪鈞走到浴缸邊,把水龍頭打開,調好溫度,關上浴缸里的下水閥,從浴缸邊的臺面上拿過來兩個精致的小瓶子,把整整兩瓶浴液都倒進了浴缸,龍頭里流出來的水攪拌著浴液,很快就把整個浴缸都充滿了晶瑩透亮的泡沫,洪鈞又從臺面上的一個瓷罐里舀出不少浴鹽,撒進了浴缸里,一粒粒藍紫色的浴鹽起初都被泡沫托著,慢慢墜下去、溶化了,看不見了。
一切準備就緒,洪鈞沒有忘記還有一個動作要做,他走到衛生間的門口,按了下開關,關上了整個衛生間里所有的燈。他一回頭,呆住了,衛生間里暗下來,卻能看見這時的八角窗就像一個精美的畫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畫面,鑲嵌在墻壁上。八角窗讓洪鈞想起蘇州園林里的那些精致的杰作--窗含岫色,他終于領略到了這種東方特有的意境。
洪鈞脫了衣服,借著窗外照進來的光亮,走到窗前,坐進浴缸半躺下來,腦袋枕在浴缸邊沿上,左手邊就是八角窗,他抬著手腕用手指敲打著玻璃,歪著頭看著窗外。他的房間是朝向北面的,能看見遠處泛島高速公路上長串車燈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帶,左面的幾條是紅色的,因為都是尾燈,右面的幾條是白色的,因為都是前照燈,這里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鈞想,如果住在南面的房間里,應該正好可以看見中心商務區的那些鱗次櫛比的樓群和月色下的海灣,景色應該更美,他有些后悔剛才應該專門要一個南面的房間的。
十年前,當他剛入行、還在打雜的時候,頭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個晚上二十塊錢的招待所,還是和一個什么鄉辦機械廠的長得像李逵似的銷售員同住一個房間,因為洪鈞包不起一個人住這個房間,四十元一間的房價超標了。他一直為他身上的那筆五百塊錢的"巨款"提心吊膽,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費。他最初把錢放在枕頭下面,結果怎么也睡不著,后來只好找了個小塑料袋,把錢放進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塞在內褲里,終于安然入睡。就在當時,他的一個朋友同樣也是個打雜的,但人家是在IBM打雜,也到上海出差,人家住的卻是錦滄文華。洪鈞當時對IBM每年有多少銷售額、在世界五百強里面排第幾名還不甚了了,但一聽說這事,就覺得IBM的實力絕對太了不得了,讓他咂舌了很長時間:打雜的都住錦滄文華,嘖嘖。不僅對他震撼不小,他那個住了錦滄文華的朋友,在后來的一年里面都常常動不動就說"上次在錦滄文華……",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洪鈞曾經想不通,外企讓員工住那么貴的酒店,得花多少錢啊,這外企得多有錢啊。后來,洪鈞慢慢想明白了,其實這是外企非常精明的地方。外企鼓勵員工甚至不相干的人都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費總量就可以和頂級的豪華酒店談下很好的公司價格,比普通檔次的賓館再貴也貴不了多少,正是這不大的代價,卻可以非常直接地提升公司的形象,展示著公司其實可能并不怎么強大的實力,讓客戶、合作伙伴甚至公眾都會肅然起敬。另外,對員工也有很有效的功用,員工出差住進當地最好的酒店,會成為他一段長久的美好回憶,讓他以在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讓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他也會有意無意地把這美好體驗向他的家人、同學、朋友分享。當外企經營發生困難需要節約開支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控制差旅的數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只去一個人就不派兩個人,但他們不會降低差旅的規格標準,不會改住低檔的地方。
洪鈞躺在浴缸里,想起他在ICE的時候,正是因為這種考慮,他規定員工不分級別,出差時都可以住當地一流的酒店,他嚴加控制的是出差的次數、人數和天數,但他不在酒店的單價上省錢,算下來,這樣"奢侈"一年,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車店也才高出了沒多少錢,酒店費用占全部經營費用的比重仍然很小。
現在,他到了維西爾,他出差住哪里,其他人出差住哪里,這些已經不是他能說了算的了。
洪鈞在里茲·卡爾頓酒店已經住了兩個晚上,每晚都在八角窗下舒適的浴缸里泡很久,他也已經在會議室里開了兩天的會了。
會議室里的長條桌排起來,組成了一個"U"形的圖案,不過"U"的底部是直線,不是弧線,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坐在"U"型長桌的外圈,"U"字的開口處朝著一面墻,用來打投影和幻燈,講話的人就站在投影旁邊。組成"U"形的長桌子上都鋪了深綠色的絨布,桌旁邊總共坐了大約二十個人,每人面前都攤著筆記本電腦、稿紙和文件,還有一個高腳玻璃杯,放在杯墊上,桌上每隔兩、三個人的距離就放著一個更大的有把手的玻璃杯,里面放著用來喝的冰水,放在盤子上,盤子上墊著餐巾。
洪鈞坐在"U"字的一條邊線和底線的拐角結合處,這位置很好,是洪鈞精心挑選的,他可以把兩條邊線和一條底線上的所有人都一覽無余,而其他人無論坐在哪個位置,都不會把他放在視野的中心。
在兩天的會議里,除了在一開始的時候做了下簡單的自我介紹,洪鈞就一直沒再發言。會議的內容本身的確像杰森說的那樣是空洞無物,這樣的會議洪鈞也參加過多次了,以前他常常很活躍地像個主角,而這次他就是個旁觀者,所以更覺得乏味。來自維西爾公司在亞太各個國家或地區的負責人,輪番介紹他們各自的業務狀況,亞太區的各個部門的業務負責人再做相應的匯總,都是蒼白的數字、空洞的承諾、糊弄人的故事,夾雜著各種插科打諢用的笑話。但洪鈞也理解,這種會議是一定要開的,而且至少一個季度要開一次,要不然,整個亞太區的管理機構就好像根本無事可做。
都說國內國營企業的會多,其實外企的會更多,而且每次都是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山玩水,專找度假勝地。洪鈞起初曾經納悶他們這次為什么就簡單地留在新加坡開,怎么沒去巴厘島?也可以去澳洲的黃金海岸嘛。洪鈞想,如果不是在新加坡開而是又去哪個度假勝地的話,也許杰森就會欣然前往了吧。慢慢地,隨著會議的進行,隨著洪鈞對維西爾在亞太區各地的業務狀況的了解,洪鈞開始明白了:因為形勢嚴峻,不容樂觀,現在不是*山玩水的時候。
洪鈞在這兩天里,利用吃飯的時間也和不少人聊了,也已經交了些朋友,但始終沒有張揚,他一直在觀察每個人,在熟悉每個人。像這樣的亞太區會議,有兩種常用的語言,第一種當然是英語,會議正式通用的語言。第二種就是漢語,中國大陸、香港和臺灣來的人自然用漢語,而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負責人又一定是華裔,也可以說漢語,亞太區一些部門的負責人也有不少華人,所以漢語就成了會下非正式場合最主要的語言了。
奇怪的是,從一開始,洪鈞就有一種感覺,他感覺有人也在注意著他,也在觀察著他。時間一長,他的這種感覺就更強烈,等到為期兩天的會議即將結束,他也已經徹底驗證了,的確有個人在一直觀察著他。這個人,就是現在正站在大家前面,做著會議總結發言的人:維西爾亞太區的總裁,澳大利亞人,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說完話,大家參差不齊地鼓了一下掌,會議就算結束了,晚上還有最后一場聚餐,但有些人急著要趕飛機回去,不會參加聚餐了,就在這時和大家告別。會議室里亂哄哄的,洪鈞整理著自己的東西,不時和過來告別的人應酬一下,等到都收拾好了,他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洪鈞還以為是維西爾臺灣公司的總經理,一回頭,卻發現不是,而是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沖洪鈞微笑著,見洪鈞臉上閃過詫異的神情,便說:"Jim,明天離開嗎?今晚一起吃飯嗎?"
洪鈞回答:"明天上午的航班,我會參加晚上的晚餐。"
科克開著玩笑:"但愿不是'最后的晚餐'。"他頓了一下,說:"晚飯后,我想請你喝一杯,可以嗎?"
洪鈞立刻說:"沒有問題,我沒有其它安排。"
科克很高興,便伸出手來,和洪鈞握了下手,說:"很好,一會兒見。"
洪鈞說了拜拜,便離開會議室,走進電梯,按了自己房間所在的樓層,腦子里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也許晚上和科克聊天,能讓這次新加坡之行變得有些意義?"
晚餐說是七點鐘開始,可是差不多到八點了才真正進到海鮮餐廳里面落座,之前都是圍在吧臺四周喝酒、喝飲料、聊天。雖說經歷了太多這種場面,洪鈞還是有些不習慣,害得洪鈞饑腸轆轆,又灌了一肚子的各種液體,感覺都可以聽得到自己肚子里像演奏著交響樂,他連曲子的名字都想好了:D大調饑餓奏鳴曲。
海鮮大餐吃了將近兩個小時,洪鈞早已預見到的局面又不幸應驗了,他吃海鮮從沒吃飽過,一道菜上來,吃完以后就是漫長的等待,一般都要等到把上一道菜完全消化之后,下一道菜才千呼萬喚始出來。
十點左右,大家才散了。科克用目光找尋著洪鈞,示意他一起走,洪鈞便被科克領著,來到酒廊。這酒廊很別致,高高的玻璃拱頂,仿佛能看到天上的星空,里面的陳設,包括沙發、桌椅都色調明快,遠比一般低矮陰暗的酒廊讓洪鈞感覺到愜意。
科克也看出來洪鈞對這里的環境和氣氛很滿意,臉上便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和洪鈞一起坐下,準備點些喝的。科克自己要了杯啤酒,什么牌子的洪鈞沒聽清,但好像是澳大利亞產的一種。洪鈞自己點了杯熱巧克力,弄得科克和侍者都揚起了眉毛,一副不解的樣子,洪鈞又接著點了幾種小吃,像花生豆、爆玉米花和曲奇餅。侍者記下了一串名字離開了,科克還睜大著眼睛看著洪鈞,洪鈞便笑著說:"老實說,我沒吃飽,現在正想吃些東西。"
科克聽了哈哈大笑,說:"其實我也沒吃飽,但我想忍著的。你做得對,我也要吃一些曲奇餅。"
很快,好像知道這兩個人都急等著要吃似的,侍者把吃的喝的都送上來了。洪鈞喝了口巧克力,手上抓著幾粒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著,腦子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家京味飯館先吃炒餅再夾花生米吃的樣子,不禁笑了一下。
科克見洪鈞笑,自己也笑了起來,吃著曲奇餅說:"我發現你的英語很好,沒有口音,不像新加坡人,他們老帶著一種'啦'的音。"說著,就學著新加坡人說話時常帶的"尾巴"。
洪鈞笑了,其實科克自己的澳洲口音就很重,"吞"音吞得厲害,每次洪鈞和澳大利亞人說話,剛開始都不太習慣,這次已經聽了兩整天,總算是適應了。洪鈞開玩笑說:"我的英語比大多數中國人好一些,比大多數美國人差一些。"
科克又瞪大了眼睛,問:"那就是比一些美國人好了?不會比美國人的英語還好吧?你開玩笑。"
洪鈞便笑著解釋:"因為美國也有很多嬰兒和啞巴的,我的英語比這部分美國人的好。"
科克聽了大笑,非常開心的樣子,然后,止住笑,沖洪鈞眨了下眼睛說:"而且,美國也有更多的傻瓜。"
洪鈞知道,有不少澳大利亞人對美國人是很不以為然的,他們覺得美國人無知而又自大,目中無人,科克的話里可能也帶有他對維西爾美國總部那幫人的不滿。但洪鈞心里也明白,科克也可能是有意無意地在用嘲笑美國人來拉近他和洪鈞的距離。
洪鈞便笑著說:"我同意。至少我相信,大多數中國人對美國的了解,比大多數美國人對中國的了解,要多得多,美國人覺得美國就是整個世界。其實我們中國人在好幾百年前也是這樣的,所以中國后來才落后了,美國這樣下去也會落后的。"
科克連著點頭說:"是的,美國一定會被中國超過去的,我完全相信,而且我認為可能用不了多久,可能五十年,最多一百年。Jim,你可以看看亞洲的發展,這幾個國家都在增長,像中國、香港、臺灣和韓國,亞洲一定又會成為世界的中心的。"
洪鈞立刻接了一句,臉上仍然帶著笑容,但是語氣很堅定,不容質疑地說:"科克,我不得不更正一下,香港和臺灣都不是國家,只是中國的兩個地區而已。"
科克愣了一下,也立刻笑了起來,指著洪鈞說:"Jim,你是對的。你提醒得好,以后我去中國,不,不管在哪里,當我見到中國人的時候,都會注意這一點。"
洪鈞知道,科克其實很可能根本不在意臺灣是不是屬于中國的,在他心目中這些地理概念都只是他的市場的不同區域而已。洪鈞清楚自己不可能改變科克對這些問題的看法,但他必須讓科克明白,當他面對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客戶的時候,他必須有意識地留神這些敏感的話題。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非常高大的人走進了酒廊,站在門口向四處張望著,然后朝科克和洪鈞的桌子走了過來。洪鈞認出來了,是維西爾澳大利亞公司的總經理,名字叫韋恩。
韋恩走過來,沖科克和洪鈞揚了下手,對洪鈞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問科克:"我們明天要去馬來西亞的柔佛州打高爾夫,你去嗎?"說完又轉頭問洪鈞:"Jim,你呢?"
洪鈞笑著說:"我明天一早的飛機。"韋恩聳了一下肩,就看著科克,等著科克回答。
科克說:"我不去的。有太多事要做,而且我這次都沒帶球桿來。對了,為什么不在新加坡打,還要專門跑到馬來西亞去?"
韋恩又聳了一下肩,撇了撇嘴說:"新加坡太小了,我開球的的時候,要么一桿就打到海里去了,要么一桿就打到馬來西亞去了,所以干脆直接去馬來西亞打好了。"說完,他自己已經笑了起來,又說:"沒關系,我只是過來問你們一下。"他伸過手來和洪鈞握了一下,又拍了拍科克的肩膀,算是告別,然后轉身走了。
科克喝了口啤酒,看著洪鈞,說:"這兩天的會議上你都很安靜啊,是不是還不太熟悉,有些拘束?"
洪鈞知道剛才的前奏曲已經結束,該進入正題了,便停住了不再吃那些小吃,用餐巾擦了嘴和手指,把餐巾折疊著搭在桌子上,說:"現在已經了解了很多了,我這次來主要就是來聽的,來學習的,這是個新環境,有太多新東西。"
科克立刻接了一句:"還有新挑戰。"
洪鈞笑了一下,說:"是的,我只希望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會有太多讓我覺得意外的,希望不要比我之前想的……"洪鈞說到這里停了一下,看著科克的眼睛說:"更糟。"
科克的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轉而問道:"你之前在ICE做了多長時間?三年?"
洪鈞說:"差兩個月三年。"
科克又問:"你去的時候就是去做銷售總監?"
洪鈞回答:"頭銜雖然是銷售總監,但剛開始的時候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后來才逐漸招了一些人。"
科克又問:"是你把ICE每年的銷售額從一百萬美元做到了一千兩百萬美元?"
洪鈞愣了一下,科克看來的確對他的背景做了不少了解,剛問的這些怎么有些像是在面試自己?他想了想,讓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然后說:"不是我一個人,ICE的團隊是個很棒的團隊。"
科克聽了以后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再抬眼看著洪鈞說:"你以前和維西爾打交道多嗎?你覺得你對維西爾了解嗎?"
洪鈞笑了,怎么會打交道打得不多?維西爾、ICE和科曼,就像是軟件行業里的三國演義,在哪個項目里這三家都會到齊的。洪鈞剛想說三國演義,又想起來科克恐怕不知道三國演義是什么吧,便說:"經常打交道,差不多在每個項目、在每個客戶那里都會碰到。但我不能說我了解維西爾,一個人不可能站在外面就可以了解里面的東西的。"
科克也笑了,他也想把氣氛弄得活躍一些,說:"那好,你就說說看,你當時在ICE,站在維西爾公司的外面的時候,你怎么看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
洪鈞開始覺得為難了,他很難實話實說,他也把握不好應該說到什么深度、說到多么嚴重才是恰到好處。說維西爾的問題,不可能只說維西爾北京公司的問題,而應該說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其實就是在說他現在的頂頭上司杰森的問題,而且更復雜的是,洪鈞自己已經成了維西爾的一員了,所以這些問題他自己也會都有份的。但是,洪鈞還是決定要把話說透,要把問題都點出來,不然的話只會使科克對他失望,也可能錯過解決這些問題的機會。
洪鈞非常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說:"我在ICE的時候,很重視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因為我知道維西爾是個有實力的公司,尤其是產品非常好,可能比ICE和科曼的產品都好。但是后來,我慢慢發現維西爾并不是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更不是可怕的對手。好像只有競爭對手才知道維西爾的產品好,而客戶都不知道這一點,維西爾沒有讓客戶認識到維西爾的優勢和價值。"
科克馬上接了一句,說:"所以你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就是銷售的問題?銷售團隊太弱了?"
洪鈞慢慢搖了搖頭,端起熱巧克力喝了一口,看著科克正期待地盯著自己,就接著說:"我覺得可能還不能這么看。可能應該想一下,是某一個銷售人員弱,還是整個銷售隊伍都弱?是銷售隊伍自身的問題,還是整個公司對銷售的支持不夠?是撤換銷售人員就可以了,還是應該加強對銷售人員的培訓、指導和管理?這些就不是我在ICE的時候能了解到的了。"
科克仔細地聽著,好像不想漏掉一個字,他抿著嘴,既在琢磨著洪鈞的話里的意思,也在對照著他所了解到的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看能不能和洪鈞的分析對應上。過了一會兒,看來他還想讓洪鈞把所有的意思都直接倒出來,他又追問道:"你在ICE的時候,都看到維西爾的哪些問題呢?或者你當時覺得應該怎么解決這些問題呢?"
洪鈞心里暗暗叫苦,看來很難草草地一語帶過,可是越深入地談,就越和他現在的小小維西爾北京的銷售負責人的角色不相符了。洪鈞又覺得似乎科克并沒有把自己當作是維西爾北京的小頭目,好像還是把自己當作ICE的銷售總監和代理首席代表,洪鈞忽然有一種沖動,他想充分地展示自己,他好像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南陽茅廬中的諸葛亮,要把自己對天下三分格局的韜略一吐為快.
洪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地考慮了一陣,科克就一直耐心地等著,又過了一會兒,洪鈞開始說話了:"我自己沒有注意到維西爾有非常優秀的銷售人員,但這并不重要,就像一只橄欖球隊,如果沒有任何大牌球星,所有隊員都并不出眾,照樣可以獲勝,甚至還可能獲得冠軍。我們的銷售方式都是'團隊型銷售',一般的項目也是要靠一個團隊合作贏下來的,遇到大項目甚至是靠整個公司的合作才能贏到。所以,輸掉一個客戶,可能是一個銷售人員有問題,輸掉一個市場,就一定是公司有問題。"
洪鈞說到這兒,停下來看了一下科克的反應,科克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或提問的意思,臉色也很平和,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快,洪鈞像是受到了鼓勵,便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在于,維西爾不是一個由銷售驅動的公司,沒有銷售第一的文化,銷售人員在公司的地位太低,而且像是一個惡性循環,沒有地位,沒有信心,沒有調動公司資源的影響力,就很難贏得銷售,贏不到項目,就更沒有地位,更沒有信心。任何人都可以指責銷售人員,公司的任何問題都可以算到銷售人員的頭上,好像銷售只是銷售人員的事,其他人都沒有責任。我在ICE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前方,即使前臺的接待員都知道她對公司的銷售業績有直接的責任,她沒有接好一個電話,就可能讓一個客戶離開;她錯發了一份傳真,就可能讓我們輸掉一個投標,在ICE,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銷售人員。而維西爾有很明顯的前方和后方的劃分,只有銷售人員在前方,其他人都守在后方。"
洪鈞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說完了,胸口好像還在一起一伏的,他趕緊端過熱巧克力喝了一口,讓自己的情緒稍微緩和一些,同時腦子里回想著剛才說的話有什么紕漏。
科克聽到這,好像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開始坐不住了,他挺直身子說:"這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文化,不是我們維西爾本來的文化!"
洪鈞明顯地感覺到了科克對維西爾中國公司現狀的不滿,但是,經過這兩天的觀察,他覺得這種文化并不是只在維西爾中國公司存在,其它地方包括亞太區也大多如此,頭頭們高高在上,遠離客戶和戰場,高談闊論,但洪鈞并沒有把這些想法表露出來。
科克長出了一口氣,喝了口啤酒,沖洪鈞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他換了個話題說:"你是在北京嗎?"
洪鈞答應著。
科克說:"Jason是在上海吧?北京和上海,哪個地方做中國公司的總部更好些?"
洪鈞知道這是個更敏感的問題,直接和他的頂頭上司杰森有關了,但洪鈞現在已經放開了,管他呢,科克也是自己的老板嘛,還是更高一級的老板,有什么不能說的?
洪鈞說:"我們可以看一下,維西爾的客戶和ICE的客戶一樣,都主要是在四個行業,金融、電信、政府部門和制造業。金融業里,中國的中央銀行在北京,五大商業銀行里有四家在北京;電信業,中國的四大電信運營商有三家在北京;政府部門,不必說了,北京是首都;制造業,當初的客戶主要是跨國公司在中國的合資和全資子公司的時候,客戶大多是在上海,但是現在的客戶主要是中國本土的企業,在地理上的分布就比較平均了。而且,維西爾的合作伙伴,包括硬件廠商、咨詢公司、系統集成商,在北京的也多一些。"
科克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鼻子里哼了一聲:"哼,Jason就是離他的客戶太遠了,他為什么不去北京?"
洪鈞笑了,他很清楚,屁股決定腦袋,他本人在北京,自然希望維西爾能把更多業務重心移到北京,所以可以講出剛才那一大套道理,而假如洪鈞自己希望維西爾的總部放在上海,他一定也可以找出有說服力的放在上海的理由。其實可能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各人的立場不同,決定了各人自有一套道理。洪鈞相信杰森一定也可以如數家珍般地列出把總部放在上海的理由,但讓洪鈞覺得有些驚喜的是,自己是個新來的小人物,居然有機會可以在科克的腦子里來個先入為主,而杰森以前似乎都沒有想過要給科克洗洗腦。
洪鈞覺得現在應該輪到他活躍一下氣氛了,便說:"這我可不清楚了,我想Jason一定有他的考慮吧。可能是因為他喜歡上海,其實,如果是你,我猜想你也會愿意住在上海的,大多數外國人都會更喜歡上海。"
科克一聽就來了興致,情緒也好轉了,問著:"為什么?你為什么猜我會喜歡上海?上海和北京我都還沒有去過。"
到這個時候,洪鈞心里一直懸著的石頭,才終于落了地,他踏實了。在科克說這句話之前,洪鈞一直擔心,假如杰森知道了洪鈞這次和科克談話的內容,洪鈞在維西爾的日子就走到頭了。洪鈞剛才向科克講的大量對杰森不利的話,雖然大多是事實,而且是對事不對人,也沒有添加洪鈞個人的感情色彩,但洪鈞并不清楚科克會怎樣利用這些東西,他也不清楚科克在利用這些東西的時候會不會顧及洪鈞的利益。洪鈞剛才是在賭,他首先押的是科克是個理性的人,是按常人的合理邏輯思考和行事的人;其次,科克還要是一個可靠的人,說話謹慎,不會無意走漏口風;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科克需要洪鈞,他不會在和杰森的交鋒中出賣洪鈞。科克剛才的一番話,讓洪鈞相信科克對杰森的不滿與杰森對科克的不滿是同樣強烈的,科克和杰森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科克不會用洪鈞來和杰森做交易。
洪鈞的頭腦高速運轉著,但嘴上卻一句話也沒說,臉上也很平靜,因為科克剛才的最后一句話既然明顯地是在說杰森,那洪鈞此時說什么都不合適。科克從桌上拿起啤酒瓶,但并沒有馬上喝,而是問洪鈞:"Jim,你覺得,維西爾亞太區應該怎樣做,才能更好地幫助維西爾中國公司?"
洪鈞馬上連著擺手說:"不,不,這個問題你應該問Jason的,我不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合適的人。"
科克搖著頭,握著酒瓶的右手伸出來,食指離開酒瓶翹著,指向洪鈞,說:"我是在問你,Jim,我知道我是不是問對了人,你必須回答我,現在就回答。"
洪鈞看著科克,科克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聲音里卻含著明確的信息,科克是非常認真的。
洪鈞只好不再推托,想了想,說:"我在ICE的時候,在和維西爾競爭的項目中,好像沒有發現維西爾的團隊中有維西爾中國公司以外的人。而ICE常常有從亞太區、美國總部甚至歐洲請來的行業顧問和技術專家,他們的確有很多經驗,中國的客戶面臨的問題,他們在其它地方已經遇到過并解決過了,這對中國的客戶很有價值,這也是他們選擇與像ICE和維西爾這樣的跨國公司合作的主要原因,但維西爾好像沒有讓中國的客戶看到維西爾在全球有豐富的經驗和資源。"
科克立刻就說:"我們愿意幫忙,幫維西爾中國就是幫我們自己,但是,維西爾中國似乎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們需要幫助。"洪鈞剛張了張嘴,可還沒說出來,就被科克擺著手制止,科克接著說:"你不用講,我也相信中國市場的潛力,我也相信中國客戶對維西爾產品的需要,我相信中國能為維西爾貢獻很多很大的合同,甚至最大的合同。不是我不重視中國,不是我不想幫助,而又是因為Jason,Jason不讓我或者別人幫助他。我猜想,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他不相信我,他怕我派去的人了解太多維西爾中國公司的事情;第二,他不相信他自己,他沒有信心贏得大的項目,所以他在每個項目上都不敢投入,更不敢請求亞太區甚至總部的資源來幫他,他擔心輸掉項目后沒法交待。"
洪鈞越來越領教到這個澳大利亞人的厲害了,科克對杰森的分析的確是一針見血。洪鈞還感覺到,科克是一個比較堅決果斷的人,他目標明確,言語中沒有絲毫的忸怩作態。當他覺得洪鈞是個可用和可靠的人才時,他會不加掩飾地直接讓洪鈞明白這一點,而不會繞彎子、打啞謎。
說到這兒,科克話題一轉,又聊到了洪鈞本人身上,他問洪鈞:"Jim,告訴我,是什么使你下了決心,讓你決定加入維西爾的?"問完了,便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洪鈞。
洪鈞笑了,臉不自覺地紅了,他緩緩地,像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似的說:"因為我沒有其它地方可去。"
這句回答大大出乎科克的意料,他呆住了,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又似乎在琢磨著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的深意,最后,他忽然間哈哈大笑了起來,手情不自禁地拍打著椅子的扶手,等他停住了笑聲,嘴角仍然帶著笑容說:"Jim,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的風格,你很坦率,也很聰明。你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善意的嘲諷,也可以理解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最大的肯定。和你聊天我真的很開心。"
洪鈞仍然笑著,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
看來科克已經覺得聊得差不多了,只是還想再閑聊幾句,便隨意地問了一句:"你來維西爾還不到一個月,怎么樣?有什么讓你覺得不習慣的嗎?"
洪鈞想了想,他想再一次用半開玩笑的方式做一次試探,他也不太確信他這么做的分寸是否合適,但今天和科克的談話,讓他似乎覺得可以毫無顧忌,科克好像就是要讓洪鈞把內心深處壓抑著的東西都張揚出來。
洪鈞想到這兒,就說:"我還是懷念我以前坐飛機可以坐商務艙的日子。"
科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臉嚴肅,盯著洪鈞的眼睛,盯了足足有好幾秒鐘,才非常鄭重地說:"Jim,請你向我保證,你不會轉而習慣于去坐經濟艙。我相信,會有一天,你又會重新開始坐商務艙的,我希望這一天的到來,比你和我想的都要快。"
順便透露一下小說未來的發展情況:
……洪鈞抓住去新加坡開會的機會給亞太區總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另一方面,就在洪鈞走背字之時,俞威則被重金請到了ICE公司當上了當初預備讓洪鈞來做的中國區首席代表。而他的前任公司和那一個項目的客戶則被他無情地坑害了。
維西爾公司的銷售隊伍很弱,在臺灣人杰森的管理下很混亂。洪鈞不得不帶領這樣的隊伍扎進激烈的項目競爭中。一家大型企業的項目開始招標議標了。洪鈞手下負責該項目的銷售是有熱情有干勁的女孩菲比,可沒有經驗。洪鈞深入接觸了客戶、在客戶中發展了自己的重要同盟軍和眼線,也發現了客戶中堅決反對自己的人。洪鈞努力尋找合作伙伴。一家硬件代理商的老板老范主動找到了洪鈞,他希望和洪鈞在這個項目上合作。老范在上次那個項目中和俞威合作擊敗了洪鈞卻最終被俞威出賣。
經過艱苦努力,洪鈞的形式好轉了,菲比也開始明確地追求洪鈞。洪鈞不僅在項目上累得夠嗆,維西爾在上海的華東區和廣州的華南區兩個負責人都把他視為對手而和他摩擦不斷。
俞威畢竟也是高手,客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堅決支持俞威,使洪鈞沒有絲毫獲勝的把握。老范也同時支持著俞威的ICE投標,洪鈞并不信任老范,但他沒有其他選擇。老范在最后定案之前請俞威和客戶的那個關鍵人物一起瀟灑,在一家酒店的桑拿房為他們分別安排了小姐,上到酒店的客房。幾分鐘之后,老范給那個客戶打手機告訴他有人來查房掃黃,叫他快離開,不用管俞威,老范會自己通知俞威。當這個客戶落荒而逃之后,老范給他的部下打了手機,讓部下通知已在大堂的便衣,可以去俞威的房間抓人了。老范終于報了上個項目的一箭之仇。
俞威被警察帶走了,他也有辦法,第二天早上就出來了,消息并沒有走漏出去。可是,那個關鍵人物在公司高層表決的時候,沒有支持俞威的公司,他被嚇怕了。洪鈞贏得了這個合同,與此同時,菲比也終于贏得了洪鈞的心。
洪鈞又在去機場的路上了,維西爾公司的亞太區老板來了,他已經決定請臺灣人杰森離開,洪鈞要做維西爾的中國區總經理了。
第十章
洪鈞在星期六下午從新加坡回到北京,星期一早晨剛走進維西爾北京的辦公室,他就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洪鈞對自己說,還是先忘了新加坡的會,更應該趕緊把和科克的談話都忘到腦后去吧。洪鈞很清楚,他現在首先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在維西爾先站住腳,生存下去,然后再用不斷的成功為自己搭出向上爬的臺階。
杰森好像也根本沒把新加坡的會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星期一上午來了個電話,客套地問了一句是否一切順利,洪鈞說還好,沒什么不順利的。杰森就又說了一句:"怎么樣?我沒有講錯吧,是不是很無聊?"
洪鈞知道杰森只是在發泄他的情緒,并沒有想聽自己說什么,便只是"呵呵"地笑了一下。看來杰森并沒有想請洪鈞傳達會議"精神"的意思,而洪鈞其實也想不出這次會議有什么真正的"精神"可言,唯一的一點收獲就是那個晚上和科克的一場交談,但交談的內容乃至有過這么一場交談的事都是不能讓杰森知道的。
杰森似乎早已料定洪鈞會比較認同自己事先的判斷,便再也懶得提這個"無聊"的會議,隨便和洪鈞嘻嘻哈哈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洪鈞可絲毫沒有嘻嘻哈哈的心情,他得和他手下的三個兵開會了。他剛一來維西爾上任,就讓他們都做好準備,他要聽他們介紹目前各自在做的項目,如果不是冒出來這個去新加坡開會的事,他自己布置的這個會早該開過了。也好,讓他們幾個能多幾天時間準備,希望不至于太糟,洪鈞心想。
四個人坐在洪鈞的小辦公室里,擁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洪鈞覺得這樣也好,起碼先打消了他和他們在物理上的距離,再打消心理上的距離就容易些了。
時間剛過了還不到半個小時,洪鈞就知道自己曾有的希望和幻想都破滅了,他明白了,即使再給他們三個一年的時間,他也休想從他們嘴里聽到讓他滿意的項目匯報。
剛開始當洪鈞召集他們三個一起開會的時候,郝毅和楊文光都愣了一下,弄得洪鈞也愣了一下,便問:"怎么?有問題嗎?"
郝毅和楊文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互相推托了半天,最后還是郝毅囁嚅著低聲說:"幾個人都在一起開呀,我們還以為您是要分別聽我們的匯報呢。"
洪鈞明白了,他們沒想到會四個人一起討論各自的項目,便說:"沒關系,大家都是同事。咱們這么小的公司,這么小的團隊,沒什么要擔心的,大家都靠得住。"洪鈞當時還覺得這兩個人還有些保密意識,不愿意把手里的項目拿出來被別人了解,后來,洪鈞才意識到,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都覺得他們的那些項目實在是拿不出手。
四個人都在洪鈞的辦公室里擠著坐下了,外面的人想進來恐怕連門都推不開。洪鈞笑著,目光從郝毅掃到了楊文光,又掃到了菲比,然后再往回掃,開口說:"怎么樣?一直想聽聽你們說說正在做的一些項目的情況,然后大家可以一起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做更好,我也很想和你們一起去見客戶,咱們都是sales嘛,應該很容易溝通。怎么樣,誰先說說?"
郝毅和楊文光又開始了他們非常默契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方式,像是用目光玩兒著太極推手。菲比閃著眼睛,一會兒看一下洪鈞,一會兒又看一下她右邊的郝毅和楊文光,嘴閉著,可洪鈞仿佛聽到菲比的眼睛在說:"他們男生為什么不先說?"
這么沉默了一陣,洪鈞剛要開口點將,郝毅說話了:"我把我的項目情況做了一份EXCEL表,想到的就都寫在表里了,您可以看一下。"說著,便遞給洪鈞一張表格。
洪鈞把表格接過來拿在手里,很快掃了一遍,看到大約有十多個項目,分別列出來客戶公司的名稱、公司的大致簡介、郝毅在這些公司里的聯系人都是誰、具體的聯系方式,每家公司后面都寫著三組數據,一個是日期,是郝毅覺得能和各家客戶簽合同的時間,一個是錢數,是郝毅估計能和客戶簽的合同金額,最后一個是百分比,是郝毅判斷的在各個項目上獲勝的可能性。洪鈞沒有細看表里的各項內容,而是抬起頭,看著郝毅說:"嗯,整理得挺清楚的,一目了然。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這些項目給我分別做一下分析,表里已經有的這些基本情況,你都不用再講,我會仔細看的,你把表上沒寫的每個項目的競爭情況說一下。"
郝毅看起來有些緊張,似乎不太明白洪鈞想讓他說的是什么,愣在那里。洪鈞便又很耐心地解釋了一句:"比如說,你可以挑一個你覺得希望最大的項目,說說看,你覺得要想贏得這個項目,還需要做些什么工作?"
這時郝毅好像明白了,探過身子用手指著洪鈞手里拿著的表格說:"這第一個,就是我覺得應該能贏下來的項目。已經去做了好幾次presentation了,他們還讓我們給他們做了demo,我們也已經把方案書和報價都給他們了,他們說讓我等消息,大概月底他們就能最后決定了。"
洪鈞看了一眼表格,知道了郝毅指的是排在最上面的那家客戶,在末尾的一欄里填的百分數是80%,就是郝毅覺得最可能贏的項目。洪鈞剛想說什么,好像忍住了,只是沉吟了一聲,接著問郝毅:"這第二個呢?你也給它標的是80%,你覺得這個項目是不是也有比較大的把握?"
郝毅立刻回答:"是,他們是主動來找咱們的,說對咱們的產品初步了解以后感覺有興趣,想深入了解一下。他們提出要看demo,我們就給他們做了,他們說印象挺好的,后來他們說想去走訪一下咱們的老用戶,我給他們安排了,還陪著他們去了,那家老客戶幫著說了不少好話,我覺得效果不錯。這個項目我也向Jason匯報過,Jason也覺得這個項目希望挺大的,還特批了折扣,所以客戶覺得咱們的報價挺有競爭力的。他們說應該是年底以前肯定會定的,因為時間比剛才那家晚一點兒,所以我就把這家排在第二位了。"
連著如數家珍一般地說了這么多,郝毅似乎神態自然起來了,眼睛看著洪鈞,等著洪鈞接著問,又像是在期待著洪鈞的贊許。
洪鈞笑了,把手里拿著的那張表格輕輕地放在桌面上,忽然問郝毅:"誰給你發工資?"
郝毅一下子愣住了,旁邊的楊文光和菲比也都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速地瞥了一眼張著嘴的郝毅,就都轉過來盯著洪鈞。
郝毅見洪鈞依然面帶笑容看著自己,便硬著頭皮說:"工資?工資都是直接打到我卡里的,每個月Helen發給我一張工資單。您是問這個嗎?"
洪鈞便笑了起來,說:"這么說,是維西爾每個月給你發工資嘍,怎么我覺得好像是客戶給你發工資似的。"洪鈞看見三個人仍然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便慢慢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因為客戶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三個人都愣著,郝毅最先明白了過來,臉一下子紅了。洪鈞接著便看出來菲比和楊文光也都先后琢磨出來了,但他不想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因為現在不是深入點評他們每個人的時候,更不可能靠說教就能解決他們可能已經根深蒂固的毛病,他也不想再聽郝毅說其它的項目了,便把目光轉向了楊文光,說:"Vincent,說說你目前的項目吧。"
楊文光手里拿著個黑色的小本子,看來他準備的一些東西都寫在本子上了,他說了沒幾句,洪鈞心里已經有數了,這個楊文光的能力和悟性看來一點也不比郝毅強些,但洪鈞還是耐著性子聽他講了個大概,他總不能一棍子把他的幾個兵僅有的一點自信心全都打掉吧。
輪到菲比了,菲比把一個很精致的真皮封面的文件夾攤開在膝蓋上,用一支圓珠筆在文件夾里的紙頁上指指點點著,向洪鈞介紹著她目前在做的幾個項目,當洪鈞聽見她說到其中一個項目的時候,立刻變得非常專注了。菲比說:"我現在還在跟的一個項目就是普發集團,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普發可能是個很大的項目,估計他們在軟件上的預算就要在一百萬美元以上。我聽說ICE和科曼盯這個項目也盯了很長時間了,尤其是ICE,你和小譚,不,小譚他們應該和普發的人挺熟的。我現在的問題就是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我都是和他們下面的一些人打交道,我一個小sales,人家的大老板怎么會愿意見我呢,再說,我就是見了他們的大老板,我和他說什么呀。我和Jason提了好幾次,希望他能出面去拜訪一下普發的人,可是普發的人能抽出時間的時候Jason都是在上海,他不肯單單為了普發專門飛來北京一下,他來北京每次就只呆一兩天,他讓我安排他和普發的人見面,可普發的人不是你想什么時候見就能什么時候見的。所以我挺為難的,現在你來了,我想讓你幫我去見普發的老板,光憑我自己,我可搞不定他們。"
菲比一口氣連著說了這么多,洪鈞都想關切地問問她是否需要喝口水,一看桌上只擺著自己的杯子,就算了,心想,以后和菲比說事,得讓她自己端著水杯來。
洪鈞等菲比說完,就笑著對他們三個人說:"行,今天就先聊這么多吧,大致的情況我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我會分別和你們每個人單獨溝通。"
洪鈞心里感覺很不是滋味,他原本計劃這個會得熱熱鬧鬧地開一個上午的,沒想到半個多小時就已經讓他決定結束了。他起初還想讓他們三個人互相分析一下別人的項目,彼此多出出主意,對別人對自己都能有所啟發,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現在看來,他們都不是臭皮匠。
三個人都站了起來,挪著椅子以便騰出空間好把門打開,菲比把她的文件夾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正搬著一把椅子,聽見洪鈞叫著自己的名字說:"菲比,你留一下吧,我和你商量一下普發集團的事。"
郝毅和楊文光都回頭看了一眼洪鈞,便又拉開門,走了出去。在門剛被打開的一瞬間,洪鈞看見外面的辦公區里有個人正趁著門開時往里張望著,洪鈞看見了這個人的臉,是李龍偉,那個做技術的工程師。自從洪鈞來維西爾上班的頭一天,李龍偉結結巴巴地和洪鈞打過招呼以后,兩個人就沒有再說過話,洪鈞一直還是想不出來為什么他覺得以前就知道這個人的名字,而且洪鈞似乎感覺到,這個李龍偉對他的興趣,一點不比他對李龍偉的興趣小。這時,兩個人的目光就正好撞上,李龍偉發現洪鈞在看著他,便立刻低下頭走開了。
洪鈞看見菲比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便問了一句:"要不要去把你自己的水杯拿來?"
菲比怔怔地看著洪鈞,大大的眼睛瞪著,搖了搖頭,反問道:"干嘛要拿水杯?"
洪鈞笑了,解釋著:"沒事,就是想你可能要喝水了。"
菲比一聽也笑了,雙手猛地一抱拳,結果右手里握著的長長的圓珠筆差點扎到自己的臉,說了一聲:"謝謝老板關心。我拿水杯干什么?又不是我要做報告。"
洪鈞聽出菲比話里的意思,就說:"我也不是要給你做報告,要不我這報告的聽眾也太少得可憐了。咱們必須好好討論一下普發這個項目。"
菲比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正了正自己的身體,右手把圓珠筆握緊了,好像做出隨時準備記錄的樣子。
洪鈞的腦子里在想,究竟應該把話對菲比說到什么程度。洪鈞從見到菲比的頭一面就感覺這個女孩具有很好的心態,或者說心理素質,而這在洪鈞看來,是成為一名出色的銷售人員的最重要的條件。今天聽菲比介紹她做的項目的情況,洪鈞也已經看出她的經驗、能力和技巧的確還非常"初級"。洪鈞決定毫不保留地實話實說,不留任何情面,菲比的承受能力應該能夠經得起他的話,普發項目目前面臨的關鍵局勢也使他不能再顧及婆婆媽媽的事。
洪鈞的臉色仍然很溫和,甚至還帶著剛才的那種微笑,但是話語里已經帶著足足的份量了:"菲比,剛才你說的那些項目里面,我目前想和你談的,只有普發這一個項目。要和你談普發,并不是因為你已經在普發項目上有很大的機會,恰恰相反,我可以不客氣地說,現在維西爾在普發項目上是沒有贏的可能的。我和你談普發,是因為我相信你的所有那些項目里面,只有普發才是真正的項目,而且肯定會是一個很大的項目,而其它那些,在短期內根本不會有結果,甚至永遠也不會有結果。我們必須把寶全都押在普發項目上,必須贏得普發的單子。你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其它項目從你的紙上劃掉,從你的腦子里劃掉,只想著普發這一個項目。"
洪鈞說完,忽然覺得倒真是自己該喝口水了,他端過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始終看著菲比,他也搞不清自己這么啰嗦地講了一大通,菲比有沒有聽明白。
顯然,菲比完全聽明白了,她圓圓的白皙的臉變紅了,原本像機關槍一樣的快嘴也卡了殼,手攥著圓珠筆,大拇指的指肚一下下地按著上端的撳鈕,下意識地把筆尖不斷地彈出來又收回去,洪鈞小小的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菲比手里圓珠筆的撳鈕和彈簧"咔"、"咔"地響著。
忽然,菲比像是被圓珠筆的聲音驚醒,臉一下子更紅了,簡直讓洪鈞想起來"猴子的屁股"那個比喻,洪鈞沒笑出來,當前的話題太嚴肅了,另外,洪鈞好像也不愿意把那么不雅的形容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回過神來,甩了一下腦袋,好像要把耷拉在臉頰上的頭發甩到耳朵后邊去,又像是要把剛才腦子里的凌亂也一并甩掉。
菲比開口說:"老洪,怎么樣?忍不住開始做報告了吧。"可她的這句玩笑,既沒有讓自己也沒有讓洪鈞笑出來。菲比接著說:"我知道普發項目的希望不大,我剛才就和你說了,我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所以,就是因為我覺得普發的單子可能沒戲了,我才想爭取其它的單子,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我覺得另外的幾個項目里面,還是有機會的,你可能覺得我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可總比最后連芝麻都沒撿到強吧?"
洪鈞完全理解菲比現在的心情,其實菲比的反應比洪鈞做的最壞估計要平靜得多,洪鈞也清楚,另外的那些項目里,如果真花大力氣去做,也可能把一兩個項目催熟,沒準兒能簽個合同下來的,但是這種合同只會是客戶礙于面子,實在不忍心看著菲比等人這么忙活,而施舍出來的小單子,的確也就會是芝麻大的東西。菲比現在追求的是簽成合同,就像在麻將桌上打了幾圈,一直沒"和"過牌,一心想和一把,哪怕是"小破和"也行,而洪鈞要的不是小破和,小破和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他是要和一副大牌。洪鈞不想把這一點對菲比挑明,他要徹底打消菲比對其它項目所抱的幻想,同時增強菲比對普發項目的信心,讓她和自己一起賭一把。
想到這兒,洪鈞對菲比說:"我擔心的恰恰是那幾個項目連芝麻都不是。那幾家公司,要么是根本沒立項、沒預算、沒需求,就根本沒打算買軟件,只是下面的幾個人想了解咱們的東西,甚至可能只是他們不好意思明確拒絕你,所以才和你一來一往地接觸著;還有的,可能要惡劣得多,客戶已經拿定主意買別家的軟件,但不是都要求要貨比三家嗎?他們必須找幾家陪綁的,找咱們就是要用咱們做"分母",他們的選型報告里面就可以這樣寫,經過對包括維西爾等國際知名公司的產品的多方詳細調研,綜合評估,最終決定選擇某某公司的產品。你的所有心血和努力,只是被他們用來在報告里面提一下維西爾的名字。像剛才郝毅的那兩個項目,他都覺得形勢挺好,希望挺大,都估計了至少有80%贏單的把握,可我憑直覺就相信,那兩個項目咱們都是在陪綁,他一路按照客戶的要求把該做的都做了,就等著客戶通知他去簽合同,可我敢說,客戶一定會和別人簽合同,恐怕到最后都不會通知他一聲,這些我會自己找郝毅談的,你就不要和他講了。你要記住,銷售就是一個引導客戶的過程,而如果你被客戶引導著,這個合同一定不是你的。"
說到這里,洪鈞自己一下子噎住了,因為他忽然想到了合智集團那個項目,他不正是被合智集團和俞威一起"引導"著最后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的嗎?自己居然還有臉教訓菲比。
菲比趁著洪鈞頓住的空隙,毫不客氣地說:"郝毅那兩個項目都是你當初和小譚設計好的吧?耍郝毅是不是就是你在ICE的時候教客戶做的?我的那幾個項目,是不是也都是你們ICE已經贏定了的?"
洪鈞還沒把自己從合智項目的陰影中拉回來,又被菲比的這番話噎得夠嗆,他生氣了,盯著菲比的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菲比,我最后說一次,你和我現在是維西爾的同事。ICE也好,小譚也好,是你和我共同的對手。"
菲比被洪鈞的氣勢鎮住了,其實她自己剛才話一出口就已經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竟然這樣和新來的老板說話。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腦子里對自己喊著"停,別說了",可嘴里卻越說越快,而且不僅說了郝毅的項目,還傻乎乎地把自己也帶了出來。菲比盯著洪鈞,心里還在奇怪,到底應不應該對這個家伙心存敬畏呢?按理說是必須的,可自己怎么對桌子后面的這個人一點都不怕呢?
菲比迎著洪鈞的目光,又甩了一下頭,口氣軟了很多,可是目光里毫無畏縮的意思,說:"本來嘛,你想啊,你說我在普發項目上根本沒有贏的可能,其它項目呢,要么根本不是項目,要么就是陪綁,照你這么說,我還有什么可做的?"
洪鈞被菲比氣樂了,他暗自檢討自己剛才的一番話還是說得重了,菲比就算再有承受能力,也受不住被別人說得一無是處啊,而且洪鈞意識到,自己只是把面前的菲比當作是手下的一名銷售人員,而沒有把她當作是一個女孩兒。
洪鈞面帶微笑,目光柔和了很多,剛才是為了打消菲比對其它項目的幻想,下面該給菲比打氣了,洪鈞說:"大小姐,把我的話聽清楚了再叫喚好不好?我說的是現在咱們在普發項目上沒有機會,不是以后還沒機會。如果我覺得普發一定不會買咱們的軟件了,我干嘛還要和你全力以赴地去爭這個項目,我有病啊?"
洪鈞稍微頓了一下,看看菲比的反應,見她沒有插話的意思,看來覺得沒有必要對洪鈞到底有沒有病做出判斷,便接著說:"說實話,ICE和科曼的確一直盯著普發,這只是恰恰說明了普發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大項目,他們兩家比咱們現在有優勢,但都沒有勝勢,咱們還有機會,關鍵看咱們能不能在剩下的時間里扭轉局勢,后來居上。依你看,你覺得咱們下一步應該采取什么樣的策略?"
菲比把圓珠筆的一端頂在下巴上,然后又移到嘴唇上,再從嘴唇上挪開的時候才說:"我就是覺得,關鍵是要見他們的老板。"
洪鈞對菲比的回答不是很滿意,她的腦子里的確是沒有什么策略可言,可她始終堅持無論如何要見到客戶的老板,這種執著和目標明確,倒讓洪鈞覺得高興。洪鈞笑著說:"說對了一半,你講的是一步很關鍵的動作,但還不是策略,咱們現在的策略就是一個字:拖。如果普發現在就敲定買誰的軟件,一定不會選維西爾的,但三個月以后,普發就會決定選咱們。咱們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在爭取來的時間里用比對手更高的效率來做客戶的工作。"
菲比興奮起來,說:"三個月?咱們三個月以后就能拿到普發的合同?你真神了,劇恐怖!"
洪鈞嘴上只好說:"我相信咱們能拿到普發這個單子,而且是個大單子。"其實,洪鈞心里也沒底,如果有把握,那還能叫賭博嗎?
洪鈞正想和菲比商量去拜訪普發集團的安排,忽然想起了什么,隨口問菲比:"哎,對了,李龍偉有英文名字嗎?叫他龍偉總覺得有些別扭。"
菲比笑了,說:"像龍的尾巴吧?我們都這么說。他的英文名字是Larry,我們都不叫他Larry,就叫他龍偉,你注意到他的大腦袋了嗎?我們叫他虎頭龍偉,哈哈。"
洪鈞沒有跟著菲比笑,其實菲比說的后幾句話他都沒聽進去。Larry,李龍偉就是Larry Li,洪鈞想起來了,他知道自己為什么覺得這個名字以前聽到過了。
普發集團的總部在北京城的北部,四環路的旁邊,樓層不高,正好八層,但是非常氣派,尤其是大樓正門的臺階和廊柱,簡直就像是按比例縮小了的人民大會堂,但是把整個大樓作為總體一看,就覺得有些滑稽了,好像人的一張臉,被嘴和下巴占去了一大半。
洪鈞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比和菲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十分鐘,坐著出租車到了普發的樓下。車剛停穩,洪鈞抬頭看了眼普發的大門,就發現不對勁了。臺階上圍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聲音也很大,洪鈞再往上看,看見上面幾層的窗戶上都布滿了人臉,都把鼻子壓在玻璃上向下看呢。
洪鈞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他現在也不是和民工們同場放歌時的那個洪鈞了,他付了車費,收好發票下了車,便遠遠地站著,看著大樓臺階上的人群。臺階上站著一些穿藍色衣服的人,洪鈞一看便知道是普發集團的員工,藍色的套服是普發集團統一的工作服,似乎不太受員工的歡迎,否則員工們也不會抱怨大家都成了"藍精靈";還有一些人好像穿著一種也是統一制作的馬甲,黃色的,上面有字,但看不清楚寫的是什么。"藍精靈"大多站著不動,看來是在看熱鬧;"黃馬甲"們大多四處忙活,看來是熱鬧的制造者。洪鈞再往四周一看,看見了幾輛被涂得花花綠綠的南京依維柯,停在馬路對面的不遠處,車上面也寫著不少字,這次洪鈞看清楚是什么字了,他也明白這場熱鬧是怎么回事了。洪鈞以前就聽說過已經有劇組利用普發大樓的臺階拍電視劇的外景,普發集團的保安已經客串了不少次群眾演員了,沒想到自己正好趕上了這么一場。
洪鈞看了眼手表,還早,但他也沒心思看熱鬧,便抬腳向普發大樓的門口走。臺階中間已經被清了場,看來是等一會兒演員們要在此出沒,"藍精靈"們被"黃馬甲"們向兩邊轟著,站在臺階高處的一些人被轟了下來,也有的干脆被轟進了大門里面。洪鈞沿著臺階的最邊上,三步并作兩步地上了臺階,被幾個"藍精靈"夾著裹進了普發大樓的大門,進到前廳里面。
前廳里面其實挺空的,有些人圍在大門兩旁的落地玻璃上,墨色的玻璃再加上反光,外面的人看不到玻璃里面的人,所以他們得以在玻璃里面看熱鬧。但一圈落地玻璃容不下太多人,擠不上去的人只好跑到樓上尋找有利地形去了。洪鈞孤零零地站在前廳里面,和他在一起的只有前臺的兩個接待員。接待員看著洪鈞,洪鈞只沖她們笑了一下,他不想去填訪客單,那是菲比應該做的,就轉頭去看墻上張貼著的東西。
洪鈞站著等了一會兒,抬手看了下表,快到十點了,便要拿出手機給菲比打電話。就在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骨感美女從大門里擠了進來,菲比一臉興奮地出現在洪鈞面前,上面是西服上裝,下面是條西服長褲。
菲比還沒站穩,就比劃著說:"呀,你到了。你看見了嗎?他們說那誰,就那誰,待會兒就該走這個臺階了,然后在臺階上被別人叫住,他們在臺階上說話,那誰叫什么來的?就是演那個什么的那個。"
洪鈞本來有些著急,讓菲比這么一通胡說八道徹底逗樂了,他用下巴往前臺指了一下說:"愛誰誰,就算你想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快填單子吧,要晚了。"
菲比笑著,揚了一下自己的手,洪鈞看見她手里捏著一張紙片,已經讓她攥得皺皺巴巴的了,知道她剛才早就到了,是先填了訪客單,才溜出去看熱鬧的。
菲比翻著自己挎著的大包,嘴上說:"我先給孫主任打個電話。"她翻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嘟囔著:"我還是覺得,沒必要單獨見孫主任,這樣一個一個按順序見,得見到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們的大老板呀?"
洪鈞沒回答,因為他估計菲比的電話已經撥通,果然,菲比不等洪鈞說話就已經對著手機說話了:"孫主任嗎?您好啊。我是小劉,維西爾公司的,……,對對,我在您樓下呢,……,對,我們洪總也在呢,……,那行,那您先忙,我們等一下,……,沒事沒事,您別客氣,好,再見。"
菲比掛了電話,對洪鈞說:"他說他手頭正忙著一份文件,讓咱們等他幾分鐘,他就下來。"
洪鈞點點頭說:"辦公室主任嘛,他不忙誰忙,咱們等會兒。"說完,又想起了什么,接著說:"對,剛才說為什么要專門見他。我上次不是說了嗎?我在ICE的時候,沒有專門拜訪過他,都是那個小譚約的他,我見他們的周副總和柳副總的時候他倒是都在場,但是都不是專門和他談。我現在來了維西爾,要像以前沒和普發接觸過一樣,要先拜訪他,不能越過他直接去見周和柳,因為畢竟孫主任是這個項目名義上的協調人,雖然他什么都說了不算,但不能讓他對我、對維西爾有情緒。"
菲比嘴上說著:"嗯,明白了,咱們就從山腳下開始磕頭,一直磕到最上面。"說完,眼睛就往大門外面瞟著,還踮起腳尖、抻長脖子向那邊張望著,讓洪鈞想起來在電視上的動物欄目里看過的那些貓鼬。洪鈞笑了,心想不知道菲比想沒想起來"那誰"究竟是誰,真有意思,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星",還值得這么去"追"嗎?
洪鈞好像能聽到外面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黃馬甲們也都各就各位,看來是要實拍了。過了沒幾分鐘,又亂了起來,看來是已經走了一遍。洪鈞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十點十分了,菲比注意到洪鈞的動作,也看了下表,說:"都過了十分鐘了,怎么還不下來?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
洪鈞搖了搖頭說:"不用,再等會兒吧,不要催人家。"?
然后,洪鈞話題一轉,笑著問菲比:"哎,我問你,你注意到所有的手表廣告了嗎?廣告上手表的指針都指的是什么時間?"?
菲比懵懂著想了想,搖了搖頭說:"沒注意,都是同一種時間嗎?"?
洪鈞說:"對,不信你從現在開始可以去找、去看,都是同樣的時間。而且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十點十分。"?
菲比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說:"真的嗎?你沒騙人?可為什么呢?"?
洪鈞笑著說:"真的。我也沒研究過為什么,不過我想可能因為這時候指針的位置看上去最美觀。你看,十點十分,"洪鈞說著把手腕抬起來給菲比看他的手表,"兩個指針都向斜上方,之間張開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度角,而且兩個指針沿著中線對稱。不對稱就不好看了,張開的角度太大或太小也不好看,就現在這樣最好看。"?
菲比歪著腦袋看了看,還轉了幾個角度,好像是想象著其他時刻指針的位置,然后說:"真的哎,我以前怎么沒注意到。我這個周末就去太平洋啊、東方廣場啊什么的專門看表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都是十點十分。"?
洪鈞接了一句:"不是去看表,是表的廣告,報紙雜志上的、廣告牌上的。"?
這時,外面又靜了下來,沒過多久又一陣忙亂,這次簡直有些像騷亂了,黃馬甲們開始收拾家伙裝箱,藍精靈們蜂擁著往大門里擠,看來是拍完了。洪鈞一邊和菲比往旁邊挪著躲避著人流,一邊心想,估計不是什么精心大作,不然怎么走了兩遍就算拍成了呢,看來這位導演不是什么精益求精的大師。轉念又一想,普發的管理也夠"人性化"的,外面的電視劇什么時候收工,里面的普發就什么時候才開始上工。?
菲比把踮著的腳尖放下來,活動了幾下脖子,看了眼表,時針和分針已經成了一條直線,樣子的確不好看,已經過了十點二十了。菲比又問洪鈞:"都過了二十分鐘了,該打電話了吧?"?
洪鈞"嗯"了一聲,眉頭稍微皺了起來,他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但沒說出來,他不想影響菲比打電話。?
菲比又撥通了手機,洪鈞聽著她說:"喂,孫主任,還是我,對,小劉,怎么樣啦您忙得?……哦,突然要開個會啊,……,周副總剛通知的,大概多長時間呢,……說不好啊,哦,……那我們等著?……,先回去,下次再約?……您等一下,我問一下洪總啊。"?
菲比沒有掛電話,兩只手把手機捂得嚴嚴的,她不想讓孫主任聽到她和洪鈞的談話。她看著洪鈞,洪鈞卻不等她說話,就用手指指著腳下站著的地方,張大口型,不出聲地說:"等。"菲比明白了,洪鈞的意思是就在這兒等著。?
菲比又對著手機說:"孫主任,要不這樣吧,您開您的會,我和洪總在下面等您,……,我們沒其他安排,……,沒事,您別這么客氣,……,那您先忙,好的,再見。"?
菲比掛上手機,望了一眼洪鈞,兩個人都苦笑了一下。?
洪鈞問:"他都沒說安排咱們先去樓上的會客室等著?"?
菲比搖了搖頭,說:"真怪了,都約好了的,剛才也沒說要開會啊。"?
洪鈞笑了笑說:"人家不是說了嘛,周副總剛通知的。你覺得是真的嗎?"?
菲比又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不像,他是故意不想見咱們。如果真是突然要開會,他肯定剛才會主動打電話告訴咱們,而且他應該下來和咱們打個招呼。"
洪鈞用贊賞的目光看著菲比,點了點頭說:"嗯,有道理。只是有一點不太準確。"洪鈞看見菲比歪著頭在等著,就接著說:"他不是故意不想見咱們,而是不想見我,不包括你,如果你一個人來,他肯定下來見了。嗯,也不是不想見我,而是不想這么輕易地就見我。"
菲比一聽就嚷了起來:"憑什么呀?"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嗓門太大了,因為前臺的兩個接待員都看著她,她一邊吐了下舌頭,一邊縮了下脖子,小聲說:"他不就是個小主任嗎?我都覺得你不用專門見他,他還擺什么譜啊。"
洪鈞笑了,說:"我起初也是這么想的,我洪鈞專門來見你孫主任,你還不立刻來見?看來是我錯了。首先,前天約他的那個電話應該我自己打,而不是由你來打,而且,剛才我應該主動接過你的手機和他說話。你知道嗎?越是咱們認為是小人物的,他們越不希望被咱們看作是小人物。我以前在ICE的時候都是越過他直接見他的老板,他心里就已經不舒服了,現在我來維西爾得從頭開始拜山門,他還不趁此機會擺擺譜過過癮?"
菲比撇著嘴,一臉不屑,說:"那咱們怎么辦?真這么等著?還是回去吧,下次再來,他讓咱們白跑一趟,也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洪鈞搖了搖頭,說:"不回去,不然下次再來又得把今天這些重來一次,而且又耽誤了幾天的工夫。咱們就在這兒等,再等半小時,等到十一點的時候我給他打電話。我今天不僅要滿足他的虛榮心,還要滿足他的虐待狂心理,我要讓他徹底滿意一回。"
時間一分一秒地向前挪著,洪鈞和菲比各自看手表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短了,起初每看一次手表,表都往前走個五、六分鐘,后來每看一次,才走個兩、三分鐘,而且,他們都覺得這時候的手表表盤可真難看啊,兩個指針就像是兩根枯樹杈,怎么擺怎么不是地方。
洪鈞和菲比都把整個前廳掃了好幾遍了,的確是沒有一張椅子,洪鈞甚至在想會不會是姓孫的昨天特意把椅子挪走了,心里罵著:"姓孫的,真夠孫子的。"
前臺里的兩個接待小姐也看著洪鈞和菲比覺得奇怪,早早地填了訪客單,可是就見著給樓上打電話,卻見不著人下來接,而且還堅持著不走,開始時眼光里滿是狐疑,慢慢地也多了份同情。
洪鈞最不習慣于站太久了,可是現在他又不能在人家的前廳四處走動,也不能大庭廣眾之下舒展腰腿,只能小范圍地挪著地方,慢慢地晃著腰算是活動活動。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看了一眼表,立刻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笑了一下,十一點到了。
洪鈞讓菲比用手機撥了孫主任的座機號碼,然后接過手機放到耳邊,通了,里面傳出孫主任的聲音:"喂,哪里?"
洪鈞說:"孫主任,我洪鈞啊,以前在ICE,現在來維西爾了,這不是專門向您報到來了嗎?"
孫主任立刻故作驚訝地說:"哎呀,洪總啊,你們不是回去了嗎?我剛才是個很急的會。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回去了呢,看這事鬧的,怪我怪我,還在樓下呢嗎?"
洪鈞笑著,而且故意讓孫主任聽得到他的笑聲,爽朗地說:"沒事沒事,我就知道這種很急的會都不會太長,等一下沒關系的。您那么忙,下次再想抓您的時間就更難了,我干脆來個死皮賴臉,今天非見著您這位真佛不可。"
孫主任忙說:"哎呀哎呀,我能有什么事?你有事電話里和我講一聲就行了,哎呀,別說了,我馬上下來接你們。對了,你都等這么長時間了,看來中午也沒什么安排吧,我叫他們準備一下工作餐,就在這兒吃了。你等我一分鐘,我馬上下來。"
洪鈞掛上電話,把手機還給菲比,笑著說:"怎么樣?沒白等吧?這下馬威來得值,人家已經答應管飯了。"
菲比也笑了,說:"誰稀罕。他足足晾了咱們一個小時。"
洪鈞認真地說:"希望中午吃飯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陪咱們吃,那樣的話,我保證這頓飯以后,讓他孫主任成為咱們的辦公室主任。"
第十一章?
還是那張大班臺,還是那張高背椅,但這個房間的主人已經不再是洪鈞,而是俞威了。?
俞威已經在這間辦公室里坐了幾天,早已沒有最初的新奇感,但他還是老覺得在這房間里左右都不自在。最初兩天他還以為是因為皮特也在這間辦公室里,就坐在他對面的緣故,可是專程從新加坡來北京的皮特,在將新到任的俞威正式介紹給ICE公司的全體同事之后,只呆了一天就飛走了。俞威覺得有些遺憾,因為他曾以為皮特會在北京搞一個媒體見面會,讓他有機會高調對外亮相,結果皮特只在公司內部開了個會,俞威這位ICE中國公司的首席代表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上任了。皮特走了以后,俞威開始明白他為什么在這間房間里總感覺不舒服了,因為這是洪鈞曾經用過的辦公室。俞威總覺得洪鈞的影子在周圍晃悠著,他真想換個房間,或者把這個房間里的"洪鈞時期"的家具、擺設全換掉,可他最終還是忍住了。ICE公司里洪鈞的影子、洪鈞的烙印無處不在,他首先要消除掉的洪鈞的"余孽"太多了,而且遠比這些桌椅、陳設重要得多。?
辦公室的門開著,小譚出現在門口,舉起手輕輕敲了下門框,其實即使他不這么做,俞威也已經知道他到了。俞威剛才給前臺的簡打了電話,讓她叫小譚來一下,這時候正看著門口等著他來呢。?
小譚看到俞威正看著自己,笑了一下說:"俞總,您找我?"?
俞威也笑著,一邊招手示意小譚進來坐下,一邊說:"是啊,想問你現在有沒有空,想和你聊聊。"?
小譚坐下了,忙說:"有空啊,您找我我哪兒能沒空啊。我還想好好找您聊聊呢,我是怕您沒空。"?
俞威笑了,小譚的這些話讓他聽著舒服,雖然他不相信小譚在心里真對自己這么服帖,但起碼他嘴上的這種態度讓俞威覺得受用。俞威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滿足于這些表面的東西,但他現在的確愛聽順耳的話,他情緒好了很多,問小譚:"喲,那好啊,那就你先說,你想和我聊什么?"?
小譚也笑著,顯然兩人都想讓這場初次談話能夠始終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他說:"我還能找您說什么?說項目的事唄,我手上現在正跟著的幾個項目,都想向您匯報一下,而且都還要靠您親自出馬支持呢。"?
俞威其實并不著急談什么項目,可是小譚來找他匯報項目上的事是順理成章的,他只好說:"唔,好啊,我也很想聽聽現在的項目情況都怎么樣,我可還指望你這個大sales給我抱個大單回來呢。"?
小譚做了這么久的銷售,臉皮已經很厚了,可居然被俞威最后這句話弄得臉微微紅了,因為他很清楚,丟了合智集團的項目,他今年到現在的業績其實很不怎么樣。小譚鎮靜了一下,硬著頭皮說:"其實我現在跟的項目里面,重要的就是普發集團的項目,應該會是個百萬美元以上的單子,已經跟了也快一年了,感覺還行,爭取年底能拿下吧。您以前在科曼肯定也和普發接觸過,所以項目的情況您肯定挺清楚的,我就是想聽聽您的意思,這項目挺關鍵,現在又到了關鍵的時候,您得拿主意啊。"?
俞威知道小譚自從輸掉合智集團的合同以后日子就不好過,加上洪鈞離開了ICE,他簡直有些像個沒娘的孩子了。而俞威也知道小譚做銷售是很用心的,肯花力氣,手下還帶著幾個銷售代表,也算是ICE的中堅力量了,所以,俞威才下決心要搞定小譚,把他從洪鈞的舊將變為自己的心腹。俞威很有信心,因為他覺得現在小譚正是需要重新找個主心骨的時候,小譚一定很需要歸屬感。?
俞威翹著二郎腿,雙手放在腦后,很隨意地說:"說實話,我自己和普發的人接觸還真不多,前一陣子心思都花在合智項目上了,凈和他們泡在一起。"俞威注意到,小譚一聽到合智這兩個字臉就又紅了。
俞威心里很愜意,他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找出他所面對的人的痛處。?
俞威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小譚的反應,見小譚無話可說,俞威便接著說:"那你說說普發的情況,形勢怎么樣?下一步咱們怎么做比較好?"俞威覺得自己真是大人有大量,既然已經看夠了小譚的尷尬和狼狽,便很大度地換了話題。?
小譚好像在心里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把身子挺了挺,開始說普發的事:"普發這項目,估計還是這三家爭,ICE、科曼和維西爾,國內做企業管理軟件的幾家公司機會都不大,咱們不用在意他們。您剛才說科曼以前跟這個項目跟得不緊,現在您又來了ICE,他們估計現在正亂著呢,肯定力不從心。洪總現在去了維西爾,他……"?
小譚正說著,已經被俞威猛地抬了一下手,打住了他的話頭。俞威笑著問小譚:"你說洪鈞去維西爾了,你現在和他聯系多嗎?"
小譚感覺腦子里亂亂的,俞威的微笑更讓他覺得心里沒底。他剛才說到俞威"來了ICE"的時候,已經自己亂了陣腳,他不知道是說俞威"離開了科曼"好呢還是"來了ICE"好,雖說看來是明擺著的一回事,可小譚覺得怎么說都不好,一個下屬當著老板的面來描述老板工作的變化,的確怎么描述都不合適,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下屬該提的事。而且,當他說到"科曼正亂著呢",也生怕俞威有什么不好的感覺,是啊,說俞威一走科曼就亂了,到底是夸俞威是頂梁柱,科曼離開他就亂了?還是暗指俞威不地道,置老東家于不顧就一甩手走人?小譚正亂著,被俞威打斷了這么一問,愣住了,才意識到是自己話里把洪鈞帶出來了,而且還是稱的"洪總"。
小譚加倍地小心,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從洪鈞離開ICE以后就一直沒怎么聯系,前幾天想起來了,打個電話,結果他說在新加坡呢,我問是去玩兒嗎?他說是開會,他到維西爾去了,我這才知道。"
俞威一聽,沉吟了一下,怎么是去開會?他想起來上次在嘉里中心迎面撞見洪鈞的時候,洪鈞說是去新加坡培訓的,便像是隨口問了一句:"唔,他去維西爾了,坐什么位子?"
小譚回答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負責他們北方區的銷售吧。"
俞威心里舒坦了下來,原來洪鈞不過是在維西爾做個地區主管,看來是隨便找個地方混口飯吃罷了,想到這兒,俞威居然對洪鈞產生了一絲憐憫,他也搞不清楚是因為自己歲數大了心變軟了,還是有些兔死狐悲。
俞威不想看著小譚這么拘束,他希望看到小譚真實的一面,便笑著說:"剛才說到哪兒啦?維西爾,對,你覺得普發項目上咱們形式不錯?"
小譚再一次定了定神,集中精力,還是說他喜歡說的項目讓他覺得輕松些,他接著剛才的話頭說:"我覺得維西爾應該機會也不大,他們盯普發項目的是個女孩兒,太嫩了,一直和客戶尤其是高層沒把關系做透,都只是在表面上客客氣氣的。您如果有時間,我把普發的幾個關鍵人物的情況給您介紹一下,主要說說我和他們每個人溝通的情況。"
俞威開始有些喜歡甚至欣賞面前的這個小譚了,他一聽小譚上來就要逐個分析普發集團里每個關鍵人物的情況,就覺得他是個不錯的銷售。銷售,就是做人的工作,看來小譚真正明白這一點。
俞威笑著,特意讓小譚看到自己對他的滿意,說:"好啊,我就想聽這些。對了,時間怎么樣?你剛才說年底,那還剩兩個月,時間挺緊的啊。"
小譚的心情也輕松起來,說:"是啊,這么大的項目,兩個月里得做好多事呢,所以想好好聽聽您的意思,怎么樣爭取不要在最后關頭忙中出錯、功虧一簣。"
俞威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說了四個字:"趁熱打鐵!"他說完頓了一下,看了眼小譚,接著說:"洪鈞去了維西爾,他肯定也清楚普發的情況,他以前和普發的人肯定也有些關系,所以我們要搶時間,越早讓客戶下決心,我們就越有把握。"
俞威拿起桌上的水杯,很輕,發現里面已經沒有水了。他便按了桌上內線電話的免提鍵,撥了前臺簡的號碼,等簡一接起電話,就對著電話大聲說:"簡,給我倒杯水。"聽到簡答應了,便又按了下免提鍵,掛了電話。
俞威想在聽小譚詳談普發的那些客戶之前,隨便聊些別的,聊些他原本叫小譚來時想談的,便和顏悅色地說:"小譚,剛才說到洪鈞,你在他下面做了挺長時間了吧?"
小譚隨口應道:"兩年多一點兒。"
俞威說:"哦,感覺怎么樣?"
小譚有點摸不著頭腦,便愣愣地問:"您是說……什么怎么樣?"
俞威笑了:"沒什么,就是你和他合作得怎么樣?你和他關系怎么樣?你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
小譚的神經又繃緊了,可他覺得自己神經越繃緊腦子卻越不夠用。正好,簡在這個時候進來給俞威的水杯里倒水,他正好可以利用這寶貴的片刻時間思考一下應該如何作答。可是,這寶貴的片刻很快就過去了,簡顯然一秒鐘都不想在這間辦公室里多呆,倒了水就轉身出去了,又剩下了小譚和俞威兩個人。小譚不敢拖到讓俞威追問自己,就只好說了,就像開車不久的新手,忽然發現面前的路上有個坑,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干脆就這么開過去,同時把眼睛一閉。
小譚說:"覺得他人挺好,一直挺幫我的,銷售上,項目上,我是跟他學了不少東西。"說到這兒,小譚停了一下,看著俞威的反應。小譚心里盤算著,總不能說洪鈞什么壞話吧?雖說俞威和洪鈞從朋友變成了對手,可畢竟不能說前任老板的壞話,因為現任老板沒準兒會推斷自己將來也會說他的壞話呢。
小譚見俞威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而是平靜地看著自己,看樣子是要聽自己接著說,便說:"關系嘛,就是老板和下屬的關系,一般吧。"
聽到這兒,俞威覺得都很滿意,他開始覺得這個小譚不僅有希望被俞威"收編"的主觀愿望,也有實際行動。俞威想再多了解一些,便問了個更直截了當的問題:"洪鈞到底是因為什么離開ICE的?"稍微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方便嗎?你要是不方便說也沒關系。"
小譚惴惴地說:"您來的時候,Peter沒和您說過他走的事?"
俞威很喜歡看到小譚面對自己這種忐忑不安的神情,笑著說:"Peter就提了一句,因為洪鈞在業務上有重大過失,給ICE公司造成了重大損失,所以終止了和他的合同。我是想私下里問問你,具體有些什么情況?"
小譚腦子里又亂了,只好說:"就是因為合智集團那個項目。當時我們以為合智真要和我們簽合同了,Peter專門來北京,他也肯定已經先向我們在舊金山的總部報了喜,結果我們不是被合智和你們……嗯,合智和科曼……給騙了嗎?Peter覺得下不了臺,后來聽說他本來是想讓洪鈞把我給開掉的,結果洪鈞不肯,他說他來負責,Peter 就把他給開了。"
俞威開始覺得不快了,他冷著臉問了一句:"是洪鈞自己告訴你的?"
小譚就像開車時本來想剎車的時候卻一腳踩在了油門上,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他什么也沒跟我說,是公司里大家瞎聊的時候別人說的,我聽了一想,覺得的確是這么回事。所以我覺得洪鈞這老板真不錯,他替我扛了事,還不肯告訴我。"
小譚嘴上說完了,心里也沉了下來,他原本是不想說這些的,他也真想和俞威這位新老板搞好關系,做銷售嘛,一個接一個項目做著,簽單拿錢就行了,管誰是自己的老板呢?小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是因為自己真的對洪鈞心存感激,才這樣不顧一切地脫口而出?還是因為俞威有種魔力,讓自己無法隱瞞、憋不住要實話實說?現在反正已經都吐露出來了,小譚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等著俞威發話了。
俞威腦子里轉得飛快,在短短的片刻之間已經想了很多東西,他已經不喜歡小譚了,甚至覺得有些厭惡。俞威向來是鄙夷那些知恩圖報的人的,他自己從來不去花心思記住別人對他的什么恩惠,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爭取的結果;他也從來不指望別人記住曾受過他的什么恩惠,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利益交換、兩廂情愿罷了,誰也不欠誰,都只是生意而已,沒有什么恩情二字可言。
俞威之前想到了小譚可能對洪鈞是有些情誼的,畢竟他們倆曾在一個戰壕里打過仗,但俞威沒想到小譚居然把洪鈞視為恩人,這讓俞威瞧不起。俞威希望小譚對自己心存畏懼,也希望小譚有求于自己,他覺得這樣才能很好地籠絡住小譚,因為利益紐帶是實實在在的,但他沒想過要給小譚什么恩情,他覺得累,也覺得恩情這東西是最容易被"清零"的,最靠不住。
而讓俞威更感意外的是小譚居然如此沒有城府,三問兩問就把心里話給套出來了,俞威覺得小譚簡直沒有一點政治頭腦,除了知道做銷售掙錢之外,對政治毫無感覺、不知利害。俞威盤算著,如果自己手下的干將都是這樣的家伙,當自己需要他們的時候,恐怕他們一個也立不起來。想到這兒,俞威忽然又想到了洪鈞,洪鈞苦心經營了三年的ICE,手下怎么是這樣的人,難怪在關鍵時刻只得自己一走了之。俞威在心里嘆了口氣,居然有些同情起洪鈞來了。
俞威打定了主意,這個小譚只知道打打殺殺,最多是個跑腿的角色,對自己不可能有太大的用處。他已經在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一組同心圓中,把小譚劃到了最外圈,既然對小譚沒了興趣,俞威也就立刻沒了情緒,不想再和小譚聊普發的事。
但是,俞威立刻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層:看來也不能再把這個小譚放到重要的戰場上去了。俞威已經知道普發項目的分量,而且看來又是要和洪鈞有一場較量,萬一小譚在項目上演一出華容道,像關羽放走曹操一樣對洪鈞網開一面,普發的形勢可就難料了。想到這兒,俞威定了定神,看來這個普發項目,一定要自己親自上陣了。
于是,他的臉上又出現了輕松的笑容,擺著手說:"哦,這樣啊,咳,我也是好奇,都是過去的事,沒工夫再閑扯了,我看咱們還是聊正事。"說著,俞威把桌上的一摞空白的A4 大小的紙推到小譚面前,在上面放上自己的萬寶龍簽字筆,接著說:"這樣,你邊說邊畫,把普發的組織結構圖畫出來,再一個人一個人地把你和他們接觸的情況都詳細說說,我也好好聽聽。"
小譚沒想到俞威居然對自己剛才的話什么也沒提,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就松了口氣,覺得俞威看來和自己一樣,都是一心只關心著普發這個大項目,便立刻來了精神,咽了口唾沫,如數家珍一般地開始介紹他和普發集團的那些關鍵人物以往溝通的情況。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已經在按照俞威的期望,開始向俞威交接普發項目最核心的東西了。
普發集團總部的那座八層大樓的第八層,被電梯間無形之中從中間分成了兩個區域,一邊是普發的老總們各自的辦公室,普發集團的董事長金總的辦公室就在走廊最深處的那一端;另一邊是幾個大大小小的會議室,位于走廊的盡頭和金總的辦公室大門遙遙相對的是最大的一間會議室。此刻,在這間最大的會議室里,維西爾公司正在向普發集團介紹著他們的軟件解決方案。
洪鈞坐在會議室前部的側面,一面聽著菲比在中間的臺子上做介紹,一面打量著會議室和里面坐著的人。這間會議室夠大的,足足能容納一百多人,是個很規矩的長方形,前面主席臺的位置放著張桌子,菲比的筆記本電腦連著投影儀都放在桌子上,投影直接打到墻面上,墻上在投影位置的上方貼著八個大字:"團結"、"奮進"、"求實"、"創新",洪鈞能判斷出這些字都已經有些年頭了。洪鈞和一起來的工程師肖彬坐在旁邊的兩把椅子上,在他們的對面,主席臺的另一側,放著張黑板,上面用粉筆草草寫著"維西爾公司軟件產品研討會",看來是剛寫上去,顯然也將會很快就被擦掉。聽眾席是一排排的長桌和椅子,最后一排椅子后面的墻上,貼著兩排大字:"學習三個代表 實踐三個代表"、"開創普發集團建設的新局面",洪鈞相信這些字是才貼上去不久的。
會議室里除了洪鈞他們三個維西爾的人,其他二十多個人都是普發的,其中只有幾個人沒有穿普發統一的藍色制服,其余的都是一色的藍精靈,一眼就知道是"小嘍羅",洪鈞的注意力自然全放在藍精靈以外的那幾個人身上。前幾排桌椅都空著,后幾排桌椅也都空著,二十幾個人都擠在中間那幾排,結果形成了一幅可笑的場景,諾大的會議室只坐了不多的人,還分成了兩個區域,洪鈞他們被孤零零地晾在前面,面前是幾排像隔離帶一樣的空桌椅。
洪鈞在心里苦笑,這也是沒有辦法。開講之前菲比就像是走江湖耍把式的人一樣,一個個拉著普發的人往前面坐,可是藍精靈們好像都靦腆了起來,都只肯遠遠地坐下看著。菲比在搞這個研討會之前就有情緒,她不明白洪鈞為什么非要在項目的后期還搞這種初步接觸時才搞的銷售活動。其實洪鈞也是不得已,他是要"拖",他就是要用這種在項目早期軟件廠商初次在客戶面前亮相時常搞的活動,來沖淡普發的人腦子里那種項目已接近尾聲的意識,讓普發的人覺得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不能急于拍板定案。
別說菲比有情緒,普發集團項目組的人也有情緒,多虧了普發的孫主任,否則洪鈞連這次研討會都開不成。洪鈞親自向孫主任解釋,維西爾和普發接觸了這么久,還沒有一次正式地把想講的話都講到,讓該聽的人都聽到,還沒有讓普發項目組的每個人都能對維西爾公司和維西爾的產品有個全面準確地了解,請孫主任幫忙成全。孫主任還真幫忙,連拉帶哄地把軟件選型項目組的人都叫齊了,只是他自己在最后一刻找了個借口溜了。洪鈞并不在意孫主任此刻在不在場,因為他的價值就在于"召集"而不是"出席"會議。
臺上的菲比手里拿著個激光筆,在墻面的投影上打出一個亮晶晶的紅色圓點,在投影的字里行間比劃著。她穿著一套正裝,棕色的上衣和褲子,上衣翻開的領口上別著個胸花。菲比說話的語速雖然比較快,但是字正腔圓,讓人覺得很入耳,她說:"這種業務流程正是由我們維西爾公司最早在一九八幾年的時候就開始在軟件中加以實現的,這才使這個業務流程得以被廣大的企業用戶所采用,其他幾家軟件公司后來也都模仿我們,也在他們的軟件中加進了這些功能,實際上,就連他們自己也都承認,維西爾軟件中包含的這種業務模式已經成為了業界的標準。"
??? 剛說到這兒,聽眾中有人舉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了這個人。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位于普發那幫人的最前面,實際上那一排只有他一個人,他側身坐在靠墻的一把椅子上,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西服,沒打領帶,翹著二郎腿,腳上的皮鞋也早該擦了,瘦瘦的,戴著眼鏡。因為是側身坐著,所以一個胳膊搭在自己的桌子上,另一個胳膊搭在后面的桌子上,他可以看到會議室里的所有人,而此刻所有人也都在看著他,他的座位儼然成了主席臺了。洪鈞認出來了,他姓姚,是普發集團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姚主任,好像在他的姓后面帶個官銜是對他的侮辱,所以大家都叫他姚工。
姚工的眼睛看一下菲比,又看一下洪鈞,然后慢條斯理地說:"劉小姐,好像有人說咱們的易經和八卦是最早的二進制,還說所以是咱們中國人最早發明計算機的原型的。可是呢,事到如今我們還不是只能買你們這些外國軟件?你們還不是都跑到外國的軟件公司打工去了?當年中國人還最先發明了火藥呢,不照樣被洋槍洋炮害慘了。所以啊,就算真是你們最先做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就別提當年了,還是就講講現在吧。"
菲比的臉紅了,又慢慢地變白,比平時的白好像更白了幾分,沒有任何血色了,她原本舉著激光筆的手也僵在那里,但她馬上意識到了,便放下手,關掉激光筆的光束,看著姚工,又轉過頭來看著洪鈞,眼睛里流露出求助的神情。
洪鈞心里明白,這個時候菲比如果能夠輕松地把姚工冒出來的這些話一帶而過,接著該講什么還講什么,其實這個小插曲也就到此為止,波瀾過后很快會恢復平靜的,也不會有誰去真正在意。但現在看來,菲比有些像是被打懵了,根本不知如何應對,真成了"下不了臺"。洪鈞想這肯定是因為菲比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什么人這樣搶白、調侃過,便只好親自出馬了。
洪鈞站起身,看著姚工,笑著說:"剛才姚工的話挺有意思啊,我現在還在回味呢。"然后便轉向普發的眾人,仍然面帶微笑,接著說:"其實啊,我們這些中國人之所以到外國的軟件公司工作,就是去教外國人應該怎么樣在中國做軟件,要不然老外們不懂啊。"
普發的藍精靈們有幾個笑了起來,氣氛變得輕松了一些。洪鈞接著便轉過頭,依然笑著,對菲比說:"這樣,下面你把維西爾在國內做的幾個典型項目的情況給大家介紹一下。"說完就坐了下來。
菲比立刻回過神來,臉上也露出輕松的笑容,把筆記本電腦上的講解文件迅速往后翻了幾頁,就開始講維西爾公司的成功案例了。
這場研討會總算結束了,藍精靈們一哄而散出了會議室,有幾個級別高的沒穿統一制服的人走上前來與洪鈞、菲比和肖彬握手告別,姚工站起身,沖洪鈞笑著,揮了揮手,然后轉身走了出去。
洪鈞等著菲比和肖彬把東西收拾好,然后三個人各自提著一個電腦包,走進了電梯。菲比按了"1"層,等電梯門剛關上,就長出了一口氣說:"哎喲,快噎死我了。他怎么回事啊?我還從來沒被誰這么噎過。"
洪鈞微笑著看著菲比,沒說什么。菲比接著說:"老洪,這姚工你以前打過交道嗎?他怎么是這么個人吶?"
這時,電梯到了六層,停了,進來兩個藍精靈。洪鈞便轉過頭,不看菲比,而是盯著電梯門上方變動著的樓層數字。菲比又問了句:"哎,你說呀。"
洪鈞仍然仰頭看著別處,嘴上說了句:"現在打車,路上肯定堵啊。"
菲比愣著,瞪著眼睛,直到電梯到了一層大家走出電梯,沒再說話。
走下普發大樓那段宏偉的臺階,還沒走到樓前的街上,菲比剛要揚手招呼排隊等在街邊的出租車,洪鈞卻把她的胳膊按住了,說:"不要這些等候的,到對面截過路的車。"
菲比和肖彬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跟著洪鈞穿過馬路走到街對面。三個人站定了,洪鈞才對菲比說:"菲比,以后記住啊,在電梯里,尤其是有客戶公司的人在的時候,不管你認不認識,別說項目的事,要說也只能說些無關的話。"他頓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又說:"對了,還有,不要打普發門口排隊的出租車。像普發這種大單位,獨門獨戶,不少在門口等活兒的出租車都是長年在這兒趴著,長年拉這個單位的人,都快成普發內部的司機了。這幫的哥無孔不入,消息靈通,嘴也快得很,咱們上了他們的車,我是一句話都不敢說,誰知道他聽了會和誰說去。"
菲比一邊聽一邊點頭,情緒好了很多,笑著說:"老板,佩服啊。"
這時,遠處開過來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肖彬剛要揚手,又被洪鈞按住了,洪鈞說:"別打夏利了,至少攔個每公里一塊六的啊。"
菲比笑著對肖彬說:"就是,你不知道給老板打一輛高級點的?想替公司省錢啊?"
肖彬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么,正好又來了一輛捷達,他便看著洪鈞,不知道該不該招手攔車。洪鈞笑了,說:"就是它了。在客戶門口,坐個好點兒的車形象好些,咱們三個也可以舒服一點兒。"
捷達車停在面前,肖彬坐在了司機旁邊的副駕駛位置,洪鈞和菲比坐在后座,菲比一坐下就沖著司機說:"喂,你認識普發集團的什么人嗎?"
車里連司機在內的三個男人都愣住了,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眼菲比,確定她是在問自己,便嘟囔著說:"普發?做什么的?不認識。"
菲比便說:"那行,沒事,開你的車吧。"然后轉過頭來,沖洪鈞做個怪臉說:"好啦,怎么樣?現在可以說了吧?"
洪鈞這才明白她鬧的什么花樣,被她逗笑了,說:"怎么?現在不覺得噎得慌了?"
菲比一噘嘴說:"誰說的?我還記著呢,要不怎么急著問你。你說,這個姚工是不是已經被ICE搞定了?你和小譚當初早就把他變成ICE的人了吧?也太赤裸裸了,明目張膽地攻擊咱們。"
洪鈞的神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轉過臉看著坐在旁邊的菲比說:"菲比,不能用這種思維方式,尤其不能輕易下結論。我可以告訴你,姚工不是ICE的人,我從ICE來,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要對你說的是,千萬不能簡單地在客戶里劃一條線,一種是支持我們的人,一種是反對我們的人,就像不能把人簡單地分為好人壞人一樣,尤其不能只看到表面現象就輕易下結論。其實,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恰恰要提防對咱們很客氣、始終對咱們微笑的人,因為真正反對咱們的人是不會當面對咱們亮相、攤牌的。像姚工這樣,如果僅僅因為他沒說咱們的好話,就把他定為反對咱們的人,這樣反而會把他推到競爭對手的陣營里去。"
菲比一直靜靜地聽著,顯然這些話都說到了她心里,但她嘴上仍然犟著:"他哪兒只是沒說好話啊?他簡直就是給了我一個大耳光,我還得笑著,我可是個女孩子啊,想起來就恐怖。"
洪鈞笑了,拍了一下前排肖彬的座椅靠背,說:"什么意思?對我們男的隨便打耳光就沒事?"
菲比嘟囔著說:"誰說了?你自己瞎想。那你說,姚工這家伙怎么對付?不理他?"
洪鈞搖著頭說:"不,一定要理。依我看,姚工好像有些玩世不恭,而且沒有太深的城府,又是做技術出身,有些書生氣,性格比較直、比較倔。這種人,大家都會公認他是比較正的人,不容易被利益所打動,很難收買,所以,他的觀點往往會被大家所重視,因為大家都覺得他不會存著私心。如果他在最后討論拍板的時候說的話對咱們不利,真正反對咱們的人就會利用他的話大做文章。"
菲比聽到這兒,撇著嘴說:"這個家伙,一看就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家伙,怎么做他的工作?"
洪鈞立刻說:"哎,這點你算說對了。對姚工,要攻心為上。如果咱們能和他聊得投機,讓他覺得遇到了知音,他就會真把咱們當作朋友,到時候,不用咱們說話,他都會主動幫助咱們,而且不會要任何回報。"
菲比笑了,說:"那也太理想了,我看夠嗆,還是你負責搞定他吧。"
洪鈞也笑著說:"我來就我來,這樣,你負責把情況搞清楚,我要知道他有什么樣的愛好,不是那種物質上的,他一定有某種精神上的追求,讓他癡迷讓他陶醉的。"
洪鈞三個人回到維西爾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出了十八層的電梯,拐彎抹角進了維西爾的辦公室,洪鈞現在已經可以閉著眼睛從電梯口徑直摸到自己的小房間了。
洪鈞在門口對菲比說:"你趕緊了解一下我剛才讓你問的事,有結果馬上告訴我。"
菲比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就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鈞卻又叫住她:"哎,菲比,卸磨殺驢啊?人家肖彬辛苦了半天,你連句'謝謝'也沒有?"
菲比忙轉回身,蹦到洪鈞和肖彬旁邊,先沖肖彬敬了個禮,又握著肖彬的手說:"謝謝了啊,你今天講得很好,普發的人都問不出什么問題來。我是因為你是我的死黨,所以覺得就不用和你客氣了,既然老板說了,我就謝謝你,呵呵。"
說完,她又轉過臉沖洪鈞說:"我就不用謝你了吧?你幫我做什么都是應該的喲,誰讓你是我老板呢。"
然后,菲比就把洪鈞和肖彬晾在身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鈞和肖彬互相看著,肖彬滿臉通紅,半天才小聲說:"那,洪總,沒什么事我先干活去了。"
洪鈞笑著,拍了拍肖彬的肩膀,說:"辛苦了啊。"然后走進自己狹小的房間。
洪鈞心里苦笑,其實他對肖彬剛才在普發做的產品和技術介紹并不滿意,菲比夸的那句"普發的人都問不出什么問題來"恰恰是讓洪鈞覺得效果不好的地方,肖彬的介紹,平淡而無味,都是從維西爾公司的角度出發,沒有站在客戶的角度去講客戶關心的東西,難怪引不起普發的人的任何共鳴。但洪鈞也清楚,肖彬已經盡了力了,他是不知道什么樣的講演才是出色的講演,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
洪鈞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了李龍偉的分機號碼,聽到對方接起了電話,就說:"龍偉嗎?我是洪鈞。你現在有時間嗎?哦,那正好。你來一下吧,和你說些事。"
洪鈞放下電話,等了一會兒,李龍偉才出現在門口,望著洪鈞。洪鈞笑著請李龍偉進來坐下,看著李龍偉一副忐忑而戒備的樣子,便開門見山地說:"龍偉,沒別的事,是我想請你出馬,幫幫菲比普發那個項目。"
李龍偉詫異地看著洪鈞,半天才說了一個字:"我?……"
洪鈞笑著解釋:"是啊,普發項目很關鍵,售前支持、技術方案,還有以后可能會搞的投標,要做的事很多,可現在的人手不夠,實力也弱啊。所以我想請你來,和菲比一起商量商量普發的項目,也請你出出主意、出出力。"
李龍偉聽得很明白,可還是覺得突然,便說:"哦,可我以前一直沒參與過普發這個項目,不好一下子介入進來吧?"
洪鈞的語氣變得堅決起來,不容置疑地說:"龍偉,咱們就這么幾個人,這么小的團隊,就不用分那么多彼此了吧?你現在來了,不就是開始參與了嗎?"
李龍偉只好嘟囔了一句:"那,我就先聽聽。"
洪鈞笑了,剛伸手去拿桌上的電話,想叫菲比來一起討論,菲比已經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看見李龍偉坐在洪鈞面前,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便徑自朝洪鈞說開了:"老洪,我打聽出來了。你真說對了,那個姚工還真有個愛好,你猜是什么?他喜歡研究歷史,尤其是明朝的歷史。"
洪鈞笑了,先示意菲比把門關上,然后對菲比說:"正好要找你來呢,我想讓你給龍偉介紹一下普發項目的情況。"
菲比愣住了,覺得很奇怪,便問:"我剛才說的你聽見了嗎?"
洪鈞回答:"聽見了,全聽見了。麻煩你先去拿張椅子進來,再去把你那個寶貝文件夾也拿來,咱們討論項目。"最后,他又補了一句:"另外,你趕緊約普發信息中心的人,咱們和他們一起吃個飯,記住,別人可以不來,但姚工必須來。"
菲比笑了,她聽見洪鈞最后這句話,又看到洪鈞一臉自信的笑容,她知道洪鈞已經有了主意。
北四環外面,離普發集團大樓大約幾站地之遙,是一條餐飲街,各種風味的餐館比肩接踵,粵菜海鮮、湖北燉菜、京味烤鴨、重慶火鍋等等,還有一家韓國燒烤和一家*料理。其實,不僅是這條街上有各種風味,就連每家餐館里也都有各種風味了,打的牌子只是塊招牌,餐館必須照顧到所有進門食客的口味,所以,在湖北館子里可以點到京醬肉絲,在重慶館子里可以點到梅菜扣肉,也就不足為奇了。頂級的餐館和街邊的小攤,都可以痛快地對食客說"不",人們到頂級餐館只是為了臉面,到街邊小攤只是為了果腹,這兩種需求其實都好滿足,恰恰是中檔的飯館難做,因為還要照顧到食客的各種需求,絕對是不能說"不"的。
洪鈞是專門選擇了這條街,來安排和普發信息中心幾個人的晚飯的,說好了的只是一起吃頓晚飯,而不是晚宴。姚工雖然是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信息中心在普發屬于技術部門,歸總工程師管,是一個二級部門,而不是直接歸總經理管,所以姚工屬于中層領導,姚工的那些部下,更是重實惠超過重形式,招待中層的人,自然要找中等檔次的飯館了。洪鈞理解這些中層干部難當,他也早已體會到做這些中層干部的工作是最難的,因為他們的需求最多最雜。
洪鈞選了這條街的那家潮州菜館,要菲比定了間六個人的包間,普發會來五個人,加上洪鈞和菲比共七個人,但洪鈞沒有要更大的包間,而是要服務員加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他想和姚工坐得越近越好。
洪鈞和菲比剛到包間里坐下沒多久,姚工就帶著人準時到了。洪鈞心里暗想,自己又沒猜錯,姚工雖然玩世不恭,但一定律己甚嚴,他不愿意別人挑他的毛病,尤其是不愿意沾上不守時的壞名聲。五個人都進了包間,大家都看似隨意地坐下了,說是隨意,其實規矩都在里面了。姚工并沒有虛意客套,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洪鈞盡可能緊挨著姚工坐下,姚工的副主任坐在姚工的另一邊,然后是菲比,這四個人是來談事的,菲比和洪鈞之間的另外半圈坐著其他三個人,他們就是來吃飯的。
服務員捧著厚重的菜單,眼睛掃著眾人,想判斷出來會是哪位負責點菜。菲比伸手接過菜單又轉遞給姚工,嘴上說著請姚工來點,姚工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說:"我不點我不點,你們誰點都成,點什么我吃什么。"
菲比一只手舉著圖文并茂、像百科全書似的菜單,眼看舉不動了,便用眼睛望著洪鈞,洪鈞笑著說:"菲比,你就點吧。就你一位女士,我們把權力讓給你。"
菲比便雙手捧著打開的菜單,開始上下搜尋著,很快,便抬頭問已站到她身旁的服務員:"涼菜先要個鹵水鵝掌吧。對了,你這里鵝是怎么做的?燒的還是蒸的?我們幾個人要一只燒雁鵝夠嗎?"
洪鈞立刻擺著手說:"吃鵝你可別算上我啊,我不吃,你們六個人隨意。"
菲比睜大眼睛,詫異地問:"來吃潮州菜你不吃鵝呀?"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著洪鈞。
洪鈞便不慌不忙地解釋說:"我脖子后面生了個癤子,本來沒事的,這兩天忽然又紅又腫,弄得我不敢掉以輕心了。鵝肉是發物,我可不敢吃,燒鵝也好,蒸鵝也好,我怕吃了就該像徐達那樣完蛋了,你可別學朱元璋逼著我吃蒸鵝啊。"
菲比和其他幾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菲比也顧不上洪鈞的后半句話是什么意思,反正知道洪鈞是不愿意吃帶"鵝"字的菜了,便低下頭繼續看著菜單。
姚工一邊整理著餐巾,一邊很隨意地沖旁邊的洪鈞說了一句:"看來你知道這個典故?怎么?你對明史挺有些研究嗎?"
洪鈞笑著說:"什么'研究'啊,我這也就算是一點兒興趣。上次去南京,還專門去莫愁湖看了勝棋樓,又到太平門外面去看了徐達的墓,明孝陵是以前就去過了。"
這時,菲比正在問服務員六個人點一只燒鵝夠不夠,姚工立刻沖菲比擺著手說:"你這個小劉也真是的,你們洪總不能吃鵝嘛,我們又不是非要吃,不要點鵝了,那么厚的菜單點什么不好嘛。"
洪鈞笑著謝了姚工的好意,菲比紅著臉,很快就點完了菜,然后站起身給大家倒茶。
姚工點上煙,深吸了一口,問洪鈞:"你是對明史特別有興趣呢?還是對各代歷史都有興趣?"
洪鈞轉動著桌上的托盤,把一個煙灰缸移了過來,放在姚工手邊,然后說:"我呀,就是個雜家。從小到現在都喜歡歷史,那時候是最喜歡看各種演義,《東周列國》呀、《三國演義》呀什么的,后來才慢慢地開始看正史。又到了后來,二十四史一路看下來,歲數也大了,就開始喜歡明史了。"
姚工聽到這兒,不再像剛才那樣試探,而是直接挑明了說:"不瞞你說,我也喜歡明史,我不知道你是為什么喜歡明史啊,但我知道我是為什么,因為就是在明朝,中國開始比歐洲落后了,后來越落越遠。明朝就像是咱們中國歷史上的一塊疤,我就是喜歡把這塊疤揭開來,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看的時候心里疼啊,我是越看越疼,越疼越看。"
洪鈞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姚工是個性情中人,他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洪鈞從心里開始喜歡這個姚工了。這時,涼菜上來了,菲比把托盤上的幾個菜都轉到姚工和他的副主任面前,請他們先動筷子。姚工心不在焉地夾了個鹵水雞蛋放到自己的小盤上,并不馬上吃,而是看著洪鈞。
洪鈞知道姚工在等著聽自己說話,便沒動筷子,而是立刻說:"呵呵,我和您的出發點有所不同啊,我喜歡看明史,起初是因為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惟一的夾在兩個少數民族政權之間的朝代,明朝開國是推翻了蒙古族的元朝,最后又把江山送給了滿族的清朝,當時覺得這里面有太多的經驗教訓了,可是這幾年我看明史,是越看越自豪,越看越解氣。"
姚工好像有些不解,遲疑了一下才說:"解氣?我可沒覺得,我倒是覺得整個明史就是一本太監史、窩囊史。王振、汪直、劉瑾、魏忠賢,全是太監亂政,就那段鄭和七下西洋還算揚眉吐氣,結果鄭和也是個太監。"
洪鈞笑了,一邊看著服務員開始往桌上上著熱菜,一邊說:"姚工,我給您講個故事啊,是個真事。前幾年我有個客戶是一家*的電氣公司,有一次和他們社長的翻譯一起喝酒。*人有個特點,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這翻譯也是,喝了沒多少就有點兒不行了。他告訴我,他是在早稻田大學學的漢語,他跟我講,*人大多數瞧不起他們這些學漢語的,學英語和法語的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人特別贊賞他們這些學漢語的,說他們是在忍辱負重地學習'敵國'語言,將來是會派上大用場、做出大貢獻的。這家伙問我,他不理解為什么中國把元朝也算進自己的歷史里面,中國不是被蒙古人給滅亡的嗎?他還說,在*,研究元朝歷史的人非常多,比中國、蒙古研究元朝的都多,為什么呢?因為*是蒙古人惟一一個想打而沒有打下來的國家,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不是號稱世界征服者嗎?*人特別自豪,因為只有*沒被他們征服。"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喝了口茶,他忽然意識到包間里鴉雀無聲,剛才忙著夾菜的那幾個人也都停了下來,姚工也目不轉睛地扭著頭看著自己,洪鈞就接著說:"聽他這么講,我就對他說,我不研究元朝,我研究明朝,因為明朝推翻了元朝,*只不過是因為一場臺風而僥幸躲了過去,而明朝是真正擊敗了元朝。最后,我又加了一句,我喜歡研究明朝,還因為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惟一一個沒有自欺欺人地宣揚中日友好,而是堅決地打擊*,并且取得了全面勝利的朝代。"
姚工旁邊的副主任忙問:"那個翻譯聽了以后怎么說?"
洪鈞笑了:"他后來已經醉得不行,第二天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副主任惋惜地說:"哎呀,可惜了,讓他記住該多好。"
姚工若有所思,又從煙盒里拿出一支煙,過了一會兒才說:"這倒真是,不管是海戰、陸戰,還是在浙江福建、朝鮮,最后都是打贏了。嘉靖和萬歷那兩個皇帝都很昏庸,抗倭倒是都挺堅決的。"
這時候,洪鈞對面、坐在菲比旁邊的一個人說了句:"來,洪總,您嘗嘗這個,菜膽炒扇貝,挺不錯的。"說著,就已經轉起了桌上的托盤。
洪鈞看了一眼托盤,菜膽炒扇貝剛才正好放在那個人的面前,而洪鈞面前的是這桌菜里最貴的焗龍蝦,那人把菜膽炒扇貝轉過來送到洪鈞這里時,就正好把焗龍蝦轉到了他自己的面前。洪鈞心里暗笑著,看來那個家伙是自己急著要吃龍蝦,便假借讓洪鈞吃扇貝的名義,把龍蝦"讓"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轉著的托盤剛定住,那個家伙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龍蝦上去了。
???? 洪鈞看了一眼姚工,發現姚工正瞪著那個下屬,目光中簡直充滿了厭惡和憎恨。洪鈞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戲,看來,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聰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氣那家伙打斷他和洪鈞的切磋。
???? 菜已經上齊了,洪鈞和姚工都只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個下屬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約兩杯就不肯喝了,那三個下屬開始還想勸菲比接著喝,被姚工訓了一句就老實了,三個人互相敬著酒,倒也自得其樂。洪鈞覺得,姚工已經把洪鈞和菲比當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細節上都關照著他們。
???? 接下來,姚工一直在津津樂道地說著明宮三大案,洪鈞認真地聽,不時加一些自己的評點,插話不多,更沒有剛才的那種長篇大論,但都很到位。姚工談得很開心,基本上沒怎么動筷子,煙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尋覓了好久才碰上洪鈞這么個知音。
???? 點心和果盤也都上過了,姚工和洪鈞還在聊著,那三個人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搭訕著,菲比出去結了賬回來,看見她旁邊的副主任一個人干坐著,便看了看洪鈞,洪鈞注意到了,就找了個機會對姚工說:"怎么樣?您幾位都吃好了嗎?要不咱們今天先到這兒,明天都還得上班。"
姚工說:"好啊,不錯不錯,今天吃得挺開心,你們幾個人也吃好了吧?那咱們散了吧。"
???? 大家站起來,走出包間,來到餐廳外面的臺階前,洪鈞沒開口,他在等著姚工說話。果然,姚工說:"我看這樣,你們先走吧,我今天難得和洪總聊得開心,我要和他找個地方再聊聊,你們別管我。"
洪鈞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猶未盡,而且,這么不避嫌疑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鈞單獨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風,他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別人也就沒什么可說三道四的。
洪鈞和姚工站在臺階上,看著菲比在路邊叫了出租車,先把副主任和三個下屬送走,菲比自己在臨離開時沖洪鈞擠了下眼睛,洪鈞沖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邊的姚工,姚工根本沒注意,他已經發現不遠處掛著個圓盤形狀的霓虹燈,上面是個綠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鈞的胳膊向那家茶館走去。
直到進了茶館,直到被服務員領著找了張桌子坐下,姚工拉著洪鈞胳膊的手才放開。服務員遞過來一個做得像戰國竹簡一樣的茶單,姚工連看也不看,就擺了下手說:"就來壺菊花。"然后對著洪鈞笑著說:"說話說太多了,口干舌燥的,他們幾個知道,我從來沒說過這么多話的。"
洪鈞笑著,他知道姚工想拉著自己接著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鈞心里惦記的卻是當前普發項目的事,他必須把姚工拉回到現今的世界里來。洪鈞先叮囑服務員替姚工拿一包香煙,等服務員轉身走了,就對姚工說:"姚工,剛才您提到鄭和下西洋,您說那是明朝里面惟一揚眉吐氣的事,可我不這么看。"
姚工一臉興奮,急不可待地等著又開始這一輪新話題,嘴上催促著:"嗯,你說你說。"
??? 洪鈞接著說:"您剛才說,明朝是中國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正是從明朝開始比歐洲落后了,我覺得,鄭和下西洋恰恰正是明朝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鄭和下西洋,從永樂年間開始,到后來的洪熙,再到后來的宣德年間結束,您肯定知道,明朝的前四帝,不算那個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從朱元璋的洪武到永樂、洪熙、宣德,這祖孫四朝是明朝強盛的時期,后面接著的明英宗就發生了土木堡之變,連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虜了,后來就一直再也沒有大的轉機,連一次像樣的中興都沒有。"
??? 正好服務員端著茶上來,洪鈞便停住了,姚工皺著眉頭,說:"宣德以前的確是強盛,那時候都是在海上就把倭寇給干掉了,倭寇根本上不了岸。可我覺得英宗以后的混亂是由太監專權造成的,如果不是那個王振哄騙英宗親征,英宗也不會被俘,后面也不會那么亂。"
??? 洪鈞先給姚工倒上茶,又給自己倒上,也不讓茶,就先喝了一口,說:"太監專權,是朝政混亂的根本原因,但朝廷里的政治斗爭,還不至于馬上影響到整個國家的國力。而鄭和下西洋,前后下了七次,把國庫都弄空了,傾盡了國家的人力物力,而國家卻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好處。明成祖為什么下西洋?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宣揚明朝的天威,出去轉了七圈,四處宣揚老子多強盛,老子多威風,圖的是虛榮心的極大滿足,造成的是極端的狂妄自大。他的孫子宣德皇帝在鄭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以后,一算總賬就傻眼了,他沒想到下一次西洋花這么多錢,更沒想到自己已經快成窮光蛋了。"
姚工插了一句:"下西洋也做了很多貿易嘛,不能說經濟上什么收獲也沒有。"
??? 洪鈞笑著說:"鄭和的船隊本身干的那些事,不能算是做貿易,他給別人的東西叫賞賜,他收別人的東西叫貢奉。跟著鄭和屁股后面的一些民間船隊倒是做了些貿易,但明朝根本不重視,連像樣的海關制度都沒有建立起來,所以雖然的確有些人發了財,但國家卻是只出不進。這也難怪宣德皇帝后來一怒之下決定再也不下西洋,而且更走極端,最后把鄭和的船也燒了,連航海圖都給燒了。我估計啊,要不是鄭和死在印度,宣德皇帝都會對鄭和掘墓鞭尸的。"
姚工沒說話,一邊喝茶一邊琢磨著,洪鈞知道火候已到,話題一轉,說:"姚工,我現在有個感覺,不知道該講還是不該講。"
姚工沒抬頭,腦子里還在想著洪鈞剛才的一番話,嘴上說:"你說你說。"
洪鈞沉吟了一下,說:"姚工啊,我感覺,普發現在搞這個軟件項目的陣勢,怎么有些像鄭和下西洋啊?"
姚工一下子抬起頭,放下茶碗,直直地看著洪鈞,足足看了半分鐘,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笑著說:"哎呀,洪鈞。哎,對了,以后我就叫你洪鈞吧,別老'總'啊'總'的,你也別老'您'啊'您'的了。從開始要搞這個項目,我就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可又說不清是什么地方不對,剛才你冷不丁這么一點,我一下子就全明白啦。"
洪鈞笑了,他繞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終于可以直截了當地談正題了,他立刻接著說:"姚工,那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你看和你的感覺一樣不一樣。普發這次要買企業管理軟件,也是只算政治賬,沒算經濟賬。普發發展到現在,也是行業里的老大了,不花個幾千萬人民幣上一個軟件項目,不買最貴的軟件,好像就感覺說不過去似的。實際上,軟件是普發買來給自己用的,而不是買來給別人看的。我和普發的一些人聊,發現他們最關心的是同行里都有誰也買了軟件了,別人都花了多少錢,別人都打算什么時候上軟件項目,可是好像都沒有仔細想過,普發自己是不是真應該上軟件項目了?買軟件究竟為了什么?普發用什么樣的軟件最合適?"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看著姚工。姚工舉起右手,用手指點了一下洪鈞,放下了,欲言又止,又舉起來點了一下洪鈞,又放下了,才說:"你呀,說得太對了,全都太對了。說,你接著說。"
洪鈞便趁熱打鐵,說:"普發的軟件項目,是外面看轟轟烈烈,里面看冷冷清清。軟件公司、咨詢公司、硬件公司像走馬燈一樣來登普發的門,全世界恨不能都知道普發要上大項目了,普發也沒少出去聽講座、參觀考察,熱鬧得很。可是,普發到現在也沒有充分論證過為什么要上這個項目,為什么要現在馬上買軟件,也沒有明確定出用了軟件以后要達到哪些目標,獲得哪些效益。好像到現在普發還沒有確定誰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吧?也沒有一個專職的項目組吧?孫主任只是負責具體協調,不能算是負責人,但沒有總負責人,大家都是只參與、不負責,這項目肯定搞不好。說老實話,普發還遠遠沒有做好買軟件、上軟件的準備,這樣就急于買軟件,就像鄭和下西洋一樣,是好大喜功,得不到任何實際收益,買來的軟件和硬件最后也都會變成一堆垃圾。姚工,你愿意普發的項目最后落得這樣的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