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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的博客

    MySQL資料,Java技術,管理思想,博弈論,Ajax,XP極限編程,H.264,HEVC,HDR
    隨筆 - 86, 文章 - 59, 評論 - 1069, 引用 -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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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圈子 圈套(IT企業商戰內幕紀實·二)

      皮特的目光中明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雙手放在兩腿的膝蓋上,好像準備撐著身體站起來,嘴里說著:"看來沒有其它的解決方案了,Jim,給我一些時間,我要回房間準備些文件,然后你和我要在文件上簽字。你肯定理解,這種事,我們越快解決越好。"他看到洪鈞笑著點了點頭,便站起來,走了,步子似乎不像剛才來的時候那樣輕快了。?   
      洪鈞坐著沒動,平靜地等著。他知道皮特不會很快回來,因為他不得不重新準備文件,洪鈞相信他今天原本準備好的文件,一定包括兩個,一個是洪鈞開掉小譚用的,一個是洪鈞自己辭職用的,沒想到那份辭職的沒用上,而被開掉的是洪鈞。洪鈞剛才的那一絲開心早就消失了,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勝利者,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只是希望將來能換來一些機會。?   ?   
      洪鈞拿出手機,給琳達發了條短信:"還在談。"?   
      很快,有條短信在他的手機屏幕上閃爍,洪鈞打開一看,是琳達的:"談得怎樣?"?   
      洪鈞只寫了兩個字,就發了出去:"還好。"?   
      琳達很快就又回了短信:"那就好,你到家我給你電話。"?   
      洪鈞看完短信,便刪掉了,然后放下手機,有些惆悵地向四周看了看,菲律賓樂隊的幾個人已經走到了小小的表演區域,那個女歌手和幾個男樂手在說笑著。洪鈞知道,琳達并沒有理解他的"還好"是什么意思,她會失望的。?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皮特回來了,手里拿了個透明的文件夾,里面有些打印好的文件。洪鈞想,這些文件一定是剛剛在樓上豪華閣的商務中心里打印出來的。他自己以前是那里的常客,還曾贊揚過豪華閣服務小姐的服務水平,他當時根本想不到,這些服務小姐有一天也會用出色的服務來制作出解除他合同的文件。洪鈞想到這兒,不禁苦笑了起來。?   
      皮特走過來,看見洪鈞臉上的笑容,一定詫異這個洪鈞怎么事到如今還這么開心。他也不想和洪鈞再糾纏,把兩份文件攤在小圓桌上,請洪鈞過目。洪鈞拿起文件仔細地審了一遍,又拿起另一份確認了兩份內容完全一致,便從西裝上衣內側的兜里取出萬寶龍牌子的簽字筆,在兩份文件上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英文簽字,然后把文件推給了皮特。皮特簽好字,把其中一份遞過來,洪鈞便伸出一只手去接,同時笑著說:"我們就不用交換簽過字的筆來做紀念了吧?"?   
      皮特苦笑了一下,把一份文件放回文件夾里,站了起來。要在以往,洪鈞也會站起身來,可他這次沒有,因為皮特已經不再是他的老板了,他就繼續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他發現這樣坐著很舒服。?   
      皮特站著,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問洪鈞:"你知道ICE公司名字的這三個字母是什么意思嗎?"?   
      這次輪到洪鈞覺得有些詫異了,他愣了一下,確認他沒有聽錯皮特的話,想了想,硬著頭皮說:"不是縮寫嗎?Intelligence & Computing Enterprise(智能計算企業)的頭三個字母?"?   
      皮特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洪鈞,說:"ICE,就是一個詞,'冰',我不得不這樣,像冰一樣冷酷無情。對不起,Jim。"?   ?     
      洪鈞剛走出嘉里中心飯店的旋轉門,站在廊下,在旁邊不遠處等著的小丁便已經看見了他,他很快把那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開了過來。小丁下車走過來要給洪鈞開車門,嘴上還說著:"老板今兒早啊,我以為又得喝到挺晚呢。"?   
      洪鈞把小丁打開的車門又給關上了,看著小丁納悶的樣子,便說:"你先回去吧,我往前邊溜達溜達。"?   
      小丁覺得很奇怪:"那您呆會兒怎么回家啊?"?   
      洪鈞漫不經心地說:"打車唄,很方便。"?   
      說完,沖小丁揮了揮手,向街上走去。但他馬上又停住了,折回來,沖剛坐進車里的小丁說:"差點兒忘了。你明天早上八點四十在這兒接皮特,然后送他去公司。"說完轉身走了。?   
      小丁在后面大聲問:"那您呢?您怎么去公司啊?"?   
      洪鈞沒回頭,把手揮了一下,嚷了一句:"別管我了。"?   
      洪鈞走出來沒多遠,便有些后悔了,這種溜達看來遠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愜意。八月份的北京,晚上也不比白天涼快多少。西裝上衣肯定是穿不住的,洪鈞用手指勾住西裝的領子,搭在肩頭,西裝甩在后背上。走了幾步,仍然覺得太熱,便又把西裝甩到前面,兩只手分別把襯衫袖子上的扣子解開,把袖子整齊地折疊著挽到肘部,再把西裝搭到后背上,才覺得稍微舒服了些。沒有風,只當旁邊有車開過去時才會攪得空氣產生些流動,帶過來的也是尾氣和塵土。洪鈞開始覺得有些煩躁,停住腳,往路上張望著,他決定打車回家了。?   
      他剛往機動車道上搜尋了一眼,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便從后面不遠開了上來,到洪鈞身旁停下,小丁探過身子把前面右側的車門打開,探著頭對洪鈞說:"老板,上來吧,還是我送您吧,外頭太熱了。"?   
      洪鈞笑了,先把后車門打開,把西裝上衣扔到后座上,關上后車門,然后上了車,坐到小丁的旁邊。?   
      小丁笑著對洪鈞說:"您忘了,您的電腦還在我車上呢。"
      洪鈞回到家,把電腦包放在沙發上,去用涼水把臉洗了一下,然后拿起電腦包走進書房,他該做些善后工作了。?   
      電話響了,洪鈞知道一定是琳達打來的。一接起電話,琳達的聲音就從聽筒里蹦了出來,讓洪鈞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邊挪開了一些。"怎么樣?沒事了吧?"琳達問,聲音透著十分的急切。?   
      洪鈞笑了,嘆了口氣,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沒事了,這次是徹底沒事了。"?   
      琳達剛應了一聲:"那就好了。"但馬上就品味出洪鈞的語氣很奇怪,好像話里有話,便緊接著問:"什么意思啊?"?   
      洪鈞也就變得嚴肅了起來,一邊整理著電腦里的文件,一邊對著電話說:"Peter建議我把David fire掉,也建議我辭職,我都沒接受,我要求他terminate我的合同,Peter接受了,所以,我現在輕松了,ICE把我fire掉了。"?   
      電話里傳過來琳達一聲長長的"啊",然后半天沒有聲音,洪鈞耐心地等著,也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琳達好像非常不解地問:"你說你,你替那個David扛什么責任啊?他不就是個小sales嗎?"?   
      "你不知道,就算fire掉David,Peter也不會讓我在ICE呆下去,他建議我辭職,還提出給我幾個月的工資作為補償。"?   
      洪鈞的這句解釋,反而讓琳達覺得他簡直瘋了,琳達一定覺得他特別的不可理喻。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尖利,嗓子好像都快劈開了:"啊,公司給你錢都不要,還非讓公司把你開掉,你到底圖什么呀?"?   
      洪鈞好像怎么也想不起來以前聽到過琳達發出這樣的聲音。高潮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沒有這么刺耳,那時的叫聲要低沉些,像是拼命壓抑著但又壓抑不住,從身體里的最深處發出的聲音。而現在這聲音,確是毫無遮攔地迸發出來的。?   
      洪鈞有些不高興,他悶聲說道:"你怎么這么對我說話?"?   
      琳達毫不示弱,立刻回應著:"怎么啦?你已經不是我老板了。"洪鈞聽出來,這話里沒有以往那種俏皮,琳達不是在開玩笑。?   
      洪鈞腦子里居然浮現出琳達梗著脖子,撇著嘴說這句話的樣子。洪鈞納悶,自己以前很少在腦海里出現琳達的全貌的,怎么現在她竟然變得活生生起來了呢?洪鈞覺得有些好笑,只能耐著性子給琳達解釋:"我如果辭了職,又拿了ICE給的錢,我就被限制住了。我讓ICE開掉我,我就不受限制,可以去任何公司。"?   
      剛說完,洪鈞忽然注意到,原來自己已經在不經意間,改變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在說到ICE時,不再說"公司"怎樣怎樣,而是直接說那三個字母了,因為他已經不屬于那個公司。人的歸屬感真是非常奇怪,敏感得有時連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洪鈞已經把自己從ICE里徹底摘出來了。?   
      琳達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后嘆了口氣說:"嗨,辭職不丟面子倒不好找工作,被開掉了反而更好找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洪鈞不想再說這個,他覺得沒有再解釋的必要了,他停下手上的事,拿著電話,盡可能柔和地說:"Linda,咱們不說這些了,好嗎?我也不敢肯定我這么做將來會怎么樣,但既然已經這么做了,就不再說了,啊?"?   
      琳達沒有回答,看來她也不想再和洪鈞糾纏下去了。洪鈞等了一會兒,見還沒反應,以為琳達氣消了,就說:"想你了,真想現在能和你在一起。"?   
      沒有回音。洪鈞接著幽幽地說:"過來好嗎?想你這種時候能呆在我身邊。什么都不做,陪我說說話。如果不想說話,我們就挨在一起,坐著。只要你能在我身邊就好。"?   
      仍然沒有回音,洪鈞等著,他實在受不了這種寂靜,剛張開口要說句什么,琳達說話了:"太晚了,我心里也亂得很,我去了你也不會開心。"?   
      琳達頓了一下,聲音柔和了許多,說:"睡吧,這兩天你太累了,累得都不像你了。"說完,好像又等了一下,然后掛上了電話。洪鈞的嘴張著,舉著電話機,聽著聽筒里傳出的蜂鳴聲,半天都沒放下。?   ?   
      早上七點,洪鈞被手機上設置的鬧鐘吵起來。星期五,該去上班的,小丁很快會到樓下的。洪鈞一骨碌便站了起來,走到洗手間里,和鏡子里的自己打了個照面,他這才一下子真醒了過來。他不用這么早起來的,小丁今天也不會來接他,他今天也不用去上班,以后可能很多日子里他都不用去上班。洪鈞醒了,他想起來了,他沒有工作了。?   
      洪鈞回到床邊,把自己扔到床上,還是睡覺的好,他對自己說。?   
      蛐蛐叫,聲音越來越大,好像越來越近,好像就在床底下。洪鈞得抓住這只蛐蛐,它太煩人了。洪鈞翻身坐了起來,眼睛仍然閉著,一只手在床上,另一只手在床頭柜上,摸索著,終于抓到那個一邊震動一邊唱歌的"蛐蛐"了。洪鈞仍然閉著眼,把手機放到耳邊,"喂"了一聲,里面傳出的是小譚驚慌不安的聲音。?   
      "老板,怎么啦?Peter剛給我們開了會,說你已經離開公司啦!"?   
      洪鈞翻開眼皮,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九點半。他沒好氣地說:"我在睡覺!"就把手機掛了,倒頭埋進了枕頭里。
      沒過多久,手機又響了。洪鈞一下子變得暴躁起來,一看鬧鐘,還不到十點。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是小丁打來的。他平靜下來,雖然胸脯仍在一起一伏的,但聲音已經很正常了:"喂,丁啊,有事嗎?"?   
      小丁好像很為難地說:"財務總監讓我去找您,把您辦公室的一些東西給您送過去,他還讓我把您的筆記本電腦給帶回來。"?   
      洪鈞已經完全清醒了,他很輕快地對小丁說:"哦,我明白。你過來吧,順便把電腦拿回去。"?   
      洪鈞爬起來,開始洗漱,一切都收拾好了,小丁還沒到。洪鈞想,小丁肯定是想給自己多留些時間,在路上磨蹭呢,或者就在樓下等著呢。洪鈞心里忽然覺得一熱,但馬上又覺得凄涼起來。是啊,小丁的確是個很細致、很體貼的人,而現在好像只有小丁還有些人情味兒。?   
      洪鈞等了一會兒,已經一點困意都沒有了,小丁也按響了門鈴。洪鈞打開門,小丁手里拎著個紙袋子,里面都是洪鈞放在辦公室里的私人物品。洪鈞一邊翻看著紙袋里的東西,一邊讓小丁進來,可小丁死活不肯,就堅持站在門外的樓道里。?   
      洪鈞把紙袋大致翻了翻,問小丁:"我的那些名片呢?放在桌上的大名片盒里的?"?   
      小丁囁嚅著說:"我和簡收拾的您的東西,本來我把那些名片都放進來了,后來財務總監進來看見了,把整個名片盒又都拿了出來,說是客戶的資料,說是屬于公司的,不讓帶給您。"?   
      洪鈞笑了一下,沒說什么,進去把昨晚已經整理好的裝著筆記本的電腦包提了出來,遞給了小丁,對小丁說:"謝謝啦,丁,保重啊。"
      小丁雙手接過電腦包,拎在手里,臉紅了,憋了半天,才吭吭吃吃地說:"老板,您對我不錯,以后您要有什么事,您隨時招呼我,我指定盡力。"?   
      洪鈞笑著點了點頭,小丁轉過身,剛要走,又回過頭,對洪鈞說:"老板,那我走啦。您也保重。"洪鈞又笑著點了點頭,抬手晃了晃,盡力做出像平時分手時的那種輕松隨意的樣子。?   
      洪鈞關上門,隨手把那個紙袋子放在一邊,心里空蕩蕩的。他想了想,覺得讓自己不那么空蕩蕩的最好方法,可能還是睡覺,便走進臥室,又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   
      洪鈞似乎在迷糊之中,又聽見手機響了,"不可能,我都沒工作了,哪兒來的這么多業務?"他翻了個身,想重新做個更有意思的夢,沒有手機叫聲的夢。?   
      不對,怎么好像"處處聞啼鳥"了,到處都是手機響。洪鈞只好爬了起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怎么又是小丁的?會不會是小丁無意中碰了撥號鍵,把剛打過的電話又撥出來了?洪鈞印象中小丁好像很仔細的,應該不會,便接了起來:"喂,丁嗎?怎么了?"?   
      電話里小丁的聲音好像比剛才還要為難,簡直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有些斷斷續續的:"老板,我剛到公司地下的停車場,有個人在這兒等著我呢,她要看您的電腦。"?   
      洪鈞一開始沒聽懂,便問:"誰?哪兒?誰的電腦?"?   
      小丁吞吞吐吐地解釋:"我一到停車場,她就過來了,要我把您的電腦給她,她說她要看看。"?   
      洪鈞聽是聽清楚了,可還是不明白:"誰啊?誰截住你要看我的電腦?"?   
      電話里忽然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才又響起了小丁的簡直有些發顫的聲音:"是……是琳達。"?   
      洪鈞立刻一下子全明白了,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平靜了一下,才問:"那她現在在你旁邊嗎?你讓她聽一下電話。"?   
      電話里能聽到那邊有人說話的聲音,洪鈞似乎看得見小丁和琳達推托著的樣子,還看得見琳達接過電話后走得離小丁足夠遠才停下。過了一會兒,電話里傳來琳達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天際傳來的:"Jim,"琳達停了一下,接著說,"我想看一下你的電腦,看看里面有沒有和我有關的東西。"?   
      洪鈞猜到了會是這個緣故,他平和地對琳達說:"Linda,你放心,我昨天晚上已經把整個電腦全查過了,所有該刪的已經都刪掉了,你放心好了。"?   
      琳達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很堅決地說:"Jim,你就讓我再看一下嘛,那里面有些東西對我很重要,我必須make sure真的都刪掉了呀。"?   
      洪鈞稍微有些不耐煩了:"難道你就這么不相信我?"?   
      琳達的口氣仍然很柔和,可洪鈞能聽出里面柔中帶剛:"Jim,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電腦啊,既然你已經都刪了,那更應該可以讓我看一下嘛。"琳達停了一下,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再說,也已經不是你的電腦了呀。"?   
      洪鈞張著嘴呆住了,是啊,的確已經不是他的電腦了。何止是電腦,曾經屬于他的,都已經不再屬于他了。?   
      洪鈞心里亂極了。一切都好像是很遙遠的過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對啊,才兩天吧?僅僅兩天前,他好像擁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他擁有那么多讓人稱羨的東西,并且有著光明遠大的前程。而僅僅四十八小時之后的現在,洪鈞忽然發現,他曾經擁有的都失去了,他感覺到疼了。擁有的時候他覺得無所謂,決定放棄的時候他也可以告訴自己不要在乎,可當他真失去所有這些的時候,他覺得疼了。忽然,他覺得非常冷,他不敢去想,因為他也意識到了更可怕的東西:他的疼才剛剛開始。因為,他不僅沒有了過去,現在,他更沒有了前途,也沒有了希望。
      第五章?   ?   
      萬壽路這一帶,在北京是出了名的大院兒多的地方,首先是一大堆軍隊系統的大院兒,然后就是一些部委機關,以前主要是電子部的,現在是信息產業部系統的了。北面一條東西向的小街里,有幾家飯館。現在正是八、九月間,天要挺晚才黑,外面小風吹著也涼快,所以幾家飯館都在外面支上桌子,每張桌子上撐開一把遮陽傘,眾人坐在傘下、桌旁,喝著啤酒,嚼著各樣下酒的小菜,整條街人聲鼎沸、煙熏火燎。本來就狹窄的街道,飯館擺出來的攤子把行人擠到了機動車道上,雙向的機動車道又被停著的車輛占了一條,只剩下窄窄的一條車道將將可以過車。?   
      一排連著的幾家飯館中間,夾著一家茶館。茶館門前沒有擺出來桌子,但也被停著的車擠得滿滿當當。俞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嗑著桌上小漆盤里的瓜子,眼睛盯著窗外,外面街上的食客中有幾個女子吸引著他的眼球,而且還不時有些過路的女子招搖地飄過去,把他的眼睛也一路帶著走。他開始感覺到眼睛不夠用了,因為他還得隨時關注一下他停在路邊的那輛捷達王,車旁邊經過的兩輪、三輪和四輪交通工具都隨時可能碰到它。?   
      茶館里一點兒也不比外邊清靜,不遠處的幾桌都在打牌,吆五喝六地嚷著不停。俞威已經吃過飯了,他在等的人是趙平凡。合智集團有不少人都住在附近的宿舍區里,以趙平凡這幾年做總裁助理的收入,也還沒攢夠在北京買套公寓的銀子。俞威剛給趙平凡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趙平凡說他正吃飯呢,一會兒就下來。這家茶館俞威以前來過幾次,每次都是和趙平凡談事。這地方亂哄哄的,不引人注意,而且顯然不是商談"大事"的理想地方,所以即使被合智集團的其他人看見也不會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而俞威,又恰好喜歡在嘈雜的地方談"大事"、"正事",一來嘈雜的環境可以讓他亢奮,二來這種環境也不會讓對方感覺到拘束。?   
      俞威忙得夠嗆的眼睛,終于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看見趙平凡從斜對面的小區門口向茶館走來,先是在路上閃避著擠來擠去的車,又從幾家飯館外面的攤子中鉆過來,虧得趙平凡還年輕,而且身材矮小靈活,所以面對如此復雜的"路況"也算應付自如。?   
      趙平凡走到茶館門口,服務員已經挑起了門簾,趙平凡走進來一眼就看見了已經迎上來的俞威,便笑著伸出了手。兩個人握了手,寒暄幾句,走到窗前的那張桌子旁坐下來,服務員也跟了過來問他們點什么茶。俞威把茶單遞給趙平凡,努著嘴說你來你來,趙平凡雖說接過了茶單,可并不看,而是拿出煙來點著,嘴上說:"還是你點,隨便來,反正啊,我不管是花兒還是葉子,啊,說是茶就行。"?   
      俞威也掏出煙,他并沒有和趙平凡讓煙,因為已經太熟了,各自也都喜好不同,俞威一直是抽白盒的萬寶路,而趙平凡則只抽"紅河"。俞威把煙叼在嘴里,瞇著眼看著茶單,就抬頭瞟著服務員說:"綠茶現在都不新鮮了吧?花茶一直不怎么喝,來烏龍吧,有凍頂烏龍嗎?沒有的話就上你們最好的烏龍也行。"?   
      服務員點頭說有,就轉身離開了。?   
      俞威和趙平凡對望著,都深吸了一口煙,然后朝各自的右邊都扭了一下頭,幾乎同時從嘴里噴出一大團煙霧,兩團煙霧朝平行的方向噴出來,很快散開,兩個人立刻都不約而同會心地笑了。?   
      趙平凡盯著俞威說:"老俞,不夠意思啊,簽了合同就不來了啊。從香港回來有半個多月了吧?我都一直找不到你。"?   
      俞威看著趙平凡臉上帶著笑,知道他是故作姿態,不必當真,但他還是很客氣地解釋著:"我哪敢啊,剛回來就又去了趟杭州,一個電力的項目。我知道你這邊肯定事兒也很多,估計你忙差不多了,這不就趕緊過來請安了嗎?"?   
      服務員抱著一大套泡烏龍茶的茶具走了過來,在桌上給他們泡茶。趙平凡眼睛盯著服務員的手在茶杯茶碗間忙來忙去,說:"陳總剛回來的時候就和我說了,我當時就想問你來著。陳總說在香港談合同的時候,你們的表現可是不怎么好啊。"?   
      俞威知道趙平凡肯定得提一下這事,他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便很誠懇地說:"這件事,我到現在心里都別扭。明明咱們在北京都談好的,到香港大家客客氣氣、高高興興地搞個簽字儀式多好。可托尼,我那個香港老板,貪心不足啊。他當時把我也給搞懵了,對陳總來了個突然襲擊,對我也突然啊。他肯定是覺得陳總已經親自到了香港,又把和ICE簽合同的事給取消了,他就想把已經答應過的東西反悔掉,想把價格抬高些,簽個更大的合同。"?   
      俞威正要接著說,趙平凡插了一句:"哪有這么做生意的啊?你怎么不勸勸他?啊,這弄得陳總對你們印象多不好啊。"?   
      俞威的表情已經從誠懇變成了委屈甚至顯得有點可憐,聲音中簡直都快帶著哭腔了:"我怎么沒勸啊?我都快和托尼翻臉了。我要事先知道他這種想法,我一定會說服他不要這么做。談合同的時候他把我和陳總都弄了個措手不及。陳總發火了,我就趕緊勸。然后我把托尼叫出來和他講,他還想堅持,他說陳總沒退路了,不管怎樣最后也只能答應他托尼的條件。我就對他說,'我了解陳總也了解合智,你這么做行不通的'。最后我說,'我自己不能說話不算數,如果你堅持這么做,我就辭職'。"?   
      俞威的話音在最后變得慷慨激昂,然后猛地收住,他要讓這種氣氛多停留一下,可以更具震撼力。果然,趙平凡聽得呆住了,嘴巴和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似乎眼前浮現出俞威和一個香港人據理力爭的形象,他手指夾著的煙一絲絲燃燒著,都忘了去吸一口,最后還是因為長長的煙灰自己掉到了桌上,才把他從懵懂中拉了回來。趙平凡低下頭,用餐巾紙把桌上的煙灰擦到地上,掩飾著剛才的失態,嘴上敷衍著:"你啊,老是這么沖動,就這個脾氣怎么行。"?   
      他抬起頭來,看著俞威,很自然地說:"其實啊,陳總也說應該不是你搞的鬼,都是老朋友了嘛。陳總還說,估計是你做了你老板的工作,所以你們出去商量了一下,再回來以后就很痛快地簽了合同嘛。"他說到這里又頓了一下,很關心地說:"有句話可能不該說,畢竟是你們內部工作上的事,可是,啊,你有這樣一位老板,恐怕共事起來比較費力啊。"?   
      俞威顯得非常感動,像是遇到了知音,把手伸過去拍拍趙平凡放在桌上的手說:"你們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行了。"?   
      這時,他也意識到戲再演下去就有點兒"過"了,而且這種氣氛也不適合再談別的事了,所以他就立刻夸張地用手去擦眼睛,嘴上學著東北口音說:"大哥,啥也別說了,眼淚嘩嘩的。"?   
      趙平凡被他那樣子逗笑了,說著:"別啊,你是我大哥,你比我大好幾歲呢。"?   
      俞威也笑了,他是得意地笑了。當初在香港攛掇托尼在談判中出爾反爾的時候,他就打定主意,如果日后合智的人責問他,他就把臟水全都扣到托尼的頭上。現在他果然把壞事變成了好事,顯然趙平凡和他的心理距離又拉近了一層。?   
      俞威拿起小小的茶杯,把里面的功夫茶一飲而盡,然后在嘴里咂摸著,感受著一種甜甜的味道,滿意地對趙平凡說:"行了,能喝了,這凍頂烏龍看來是真的,的確不錯,尤其是抽一口煙再喝,更覺得嘴里有股甜味兒,你品品。"?   
      趙平凡便拿起茶杯也一口喝了,茶水剛進嗓子眼兒,就立刻說:"行,不錯。"?   
      俞威暗笑,他知道趙平凡對這些東西其實既不講究,也沒興趣,完全是一句敷衍的客套,也就不再和他聊茶,他是來和趙平凡聊正經事的。?   
      俞威從包里拿出一個像檔案袋一樣大小的信封,放到桌邊。趙平凡用眼角瞟了一眼信封,卻裝做沒看見。俞威對趙平凡說:"上次咱們說的那事,我已經辦妥了,這些東西你看一下,簽個字就行了,你留一份,其余的我給他們帶回去。"說完,便把大信封打開,從里面拿出些打印好的文件給趙平凡遞過去。?   
      趙平凡接了,卻并沒有馬上翻看,而是隨手放在旁邊的凳子上,對俞威說:"這種法律上的事我不太懂,你給我說說就成了。"?   
      俞威心里暗想,這趙平凡是總裁助理,天天和公司的法律、行政、人事部門打交道,居然說不太懂法律上的事,分明是在做戲,不過是想擺擺姿態、拿拿架子罷了,覺得好笑,又克制住了,說:"這家普萊特公司,在我們科曼的代理商中是比較大的一家,一直都做得不錯,而且各方面也都還比較正規,公司的股東是兩個人,我和他們倆都很熟,關系不錯。現在商量好的做法是這樣,他們答應給你5%的干股,直接無償無條件地轉讓給你,這5%的股份只在分紅的時候有效,沒有其它權益,沒有表決權,反正你就一年到頭什么都不用管,年底的時候拿他們利潤的5%就行了。"?   
      趙平凡好像無意地隨口問了一句:"他們一年的利潤大概多少?"?   
      俞威沉吟著回答:"這幾年每年的銷售額,大概在兩千多萬,不到三千萬,至于利潤嘛,不是非常清楚,他們兩個告訴我說是大約在三百萬左右。就按這個數粗算,每年十五萬的分紅,也還可以啦。"?   
      趙平凡這才把剛放在凳子上的文件拿在手里,翻看著,說:"錢不錢的沒所謂,大家都是朋友嘛。"?   
      俞威看他拿起那些文件,就說:"都是他們的律師給準備的,股東會決議啊、股權轉讓協議啊什么的,凡是有你名字的地方就是需要你簽字的。他們做事很規矩。"?   
      趙平凡邊看著文件邊對俞威說:"大家在一塊兒都是為了做點實事,我這邊肯定也會盡力的。我們那個網中寶產品,我會首先交給這家……"他頓住了,在文件中查找著,接著說:"這家普萊特公司,來做代理,我可以讓他們做總代理,給他們的折扣也可以再大一點。剛開始做新產品,合智這邊本來就該多讓利給代理商嘛。"?   
      俞威笑著點了點頭,嘴上說著:"這就要你趙助總給他們些政策傾斜嘍。"心里想,這話其實不必說,趙平凡一定會向他自己多傾斜多讓利的。?   
      趙平凡合上文件,笑著問俞威:"你老俞和他們關系不錯吧?要不怎么挑了他們。"?   
      俞威知道趙平凡想了解什么,不緊不慢地說:"我和他們就是朋友,處得久了,比較熟悉也比較信任。項目上、價格上、年底的返利上,我能照顧的就照顧他們點兒。我和他們公司沒什么特別的關系。你放心好了。"?   
      趙平凡忙擺著頭說:"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外面街上的人流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變得稀少,幾家飯館門前剛才還人滿為患,現在已經空出不少張桌子了。天已經黑了,外面已看不到什么景色,偶爾有個女孩走過,也已經根本看不清輪廓,更不用說容貌了。俞威便把注意力往茶館里面轉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各張桌子幾乎都上了客人。那幾桌打牌的仍然非常熱烈,俞威只要稍微豎起耳朵聽一下,就能分辨出來每張桌子上大致的戰況。附近角落里原先空著的桌子現在都有了人,俞威逐個掃了一遍,發現全是一男一女,歲數似乎也都是三十多以上的,可無論俞威多么專注,都聽不到人家在嘀咕什么,只能看見那些男男女女臉上的表情,像整個茶館里面的光線一樣曖昧。俞威心想,看來自己也已經到了該約個半老徐娘來泡茶館的階段了吧,但又不甘心,自己才三十多歲,他找的女孩一般都要比他小十歲,這么一算,還是再過些年,等他四十多歲的時候,再來茶館泡三十多歲的女人吧。?   
      俞威的眼睛、耳朵和心思都在忙著,無意中把趙平凡晾在了一邊,因為俞威準備和他談的事已經談完了,本想再閑坐一會兒也就散了,沒想到趙平凡一句話把他給拽了回來。?   
      "老俞,還有個事,陳總前幾天和我提過,啊,這事得和你商量商量。"?   
      俞威一聽,立刻把所有的心思全都收了回來,進入臨戰狀態,趙平凡打了陳總的旗號,應該不會是小事。俞威說:"我聽著呢,陳總有什么指示?"?   
      趙平凡笑了,說:"什么指示,這方面你是專家,陳總和我是想讓你給出出主意。"?   
      俞威微笑著沒說話,他在等趙平凡接著說,凡是變得這么客氣的時候,一定是比較難辦的事。?   
      趙平凡這回不怎么拉他習慣帶的長音了,而是挺利索地說:"培訓和考察的事。陳總回來以后就和我開始張羅這事,嘿,這一張羅就發現這事還真不太好辦。當初咱們談合同的時候,不是就留了一筆錢準備出國培訓和考察時候用的嗎?而且我記得當初咱們留的就已經不少了,當時覺得肯定夠了。可現在一張羅就不行了,太多的人要去。當初咱們搞這個項目的時候,這個部門的那個部門的都說和他們沒關系,也不參與也不支持,咱們費了多大的力才把項目爭取下來。現在倒好,一聽說要出去考察、出去培訓了,全找上門來了,積極性這個高啊,都不用動員,都爭著說他們對這個項目如何重視,都要派最得力的人參加項目組,我心想,這幫混蛋,都是只想參加考察組,等考察回來真到做項目的時候肯定全沒影兒了。可陳總是個好人吶,心眼兒軟,也覺得有個機會能多讓些人出去看看也好,起碼回來以后不會唱對臺戲,不會給這個項目添亂。我理解陳總的意思,但關鍵是個錢字。咱們一家人不說見外的話,你也知道我們合智現在預算很緊張,就這些錢,干了這個就干不了那個,捉襟見肘啊。我和陳總都想不出什么主意,這不,想聽聽你的想法嘛。"?   
      俞威的腦子剛開了片刻的小差,現在又立刻高速運轉起來了,他聽趙平凡剛說第一句話就已經知道是什么事了:太多人要出國考察、培訓,預留的費用不夠了,合智想從其它地方挪些錢過來,而且俞威已經猜到了他們在打什么主意,現在的關鍵是要趕緊想出對策。他忽然覺得喜歡起趙平凡的啰嗦了,他越啰嗦,俞威就可以有更多的思考時間。俞威還沒有完全想好對策,他還需要些時間,所以他要讓趙平凡再啰嗦一下。俞威裝作癡癡地說:"那你和陳總是怎么商量的呢?"?   
      趙平凡試探著說:"陳總讓我問問你,看能不能在軟件費用上想些辦法。咱們的合同已經簽了,按說也不能減你們軟件的金額了,可實在沒別的辦法了。你看能不能這樣,我們按合同把軟件款分批給你們打過去,你們收到首期款以后,再給我們返回一部份來,具體返回多少數目咱們可以再商量,用什么名義返回都成,我們就用這部分錢補足培訓和考察的費用,成不成?"?   
      俞威暗笑,早知道你們就是想從我的軟件上做文章。都已經簽了合同,一百五十萬美元已經比我想要的數少了二十萬呢,還想再扣一些回去,休想!俞威正好已經想出了對策,現在是思路清晰、胸有成竹了,他要讓趙平凡欣然接受他想讓趙平凡接受的東西。?   
      俞威很誠懇地說:"老趙,出國的事的確是大事,陳總想多派些人出去是對的,而且還應該把一路上的條件都安排得更好些,所以的確應該多爭取些預算。我來之前就想和你說件事,和出國經費的事沒準能聯系起來,可能兩件事能一起解決呢。你想不想聽聽?"?   
      趙平凡雖然心里只惦記著出國經費的難題,本不想聽俞威再提什么另外的事,可是又不好不讓俞威說,畢竟要想挪用軟件款,還非得俞威配合才行,又聽俞威說可能解決出國經費的問題,便忙說:"你說你說,一起商量嘛。"?   
      俞威便不緊不慢地說:"前些天碰到你們信息中心的幾個人,聊了聊,看來他們都有些想法啊,不知道你和陳總有沒有聽說。"?   
      趙平凡摸不著頭腦,納悶地說:"沒有啊,什么想法?"
    俞威接著按他設計的思路說:"合智一直是用微軟Windows系統的服務器,聽說你們要換成跑UNIX系統的服務器,信息中心的人心里沒底啊。于公,他們對新機器不熟悉,也沒有經驗,擔心短時間內掌握不好,影響項目的進行;于私,擔心公司會招聘懂新機器的新人來,他們這些老人兒,不會UNIX技術,人人自危啊。"?   
      趙平凡還是有些糊涂,糊涂中帶著些不快:"就是因為你們科曼的軟件最好裝在UNIX的機器上,我們才不得不買新服務器的嘛。又不是我們非買不可。"?   
      俞威立刻坐直身子,睜大眼睛,提高嗓門,斬釘截鐵地說:"還不是ICE和維西爾的那些人這么說的?他們當初和我們爭這個項目的時候,攻擊我們,說我們科曼的軟件只能運行在UNIX系統的服務器上,想用這一條把我們擠出去。我們自己可從來沒說過我們的軟件不能裝在Windows的服務器上,科曼這么大一家公司,全世界那么多用戶,當然有裝在Windows服務器上的,哪兒能都是裝在UNIX機器上的呢?"?   
      趙平凡開始明白了,但因為這個思路對他來說太新,他還感覺有些不踏實,便接著問:"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買UNIX的服務器,就用現在有的這些機器來裝你們的軟件,然后就可以用準備買服務器的錢去安排培訓和考察的事?"?   
      "是啊。"俞威知道趙平凡已經上套了,他還要趁熱打鐵。"已經批下來買服務器的錢足夠了,都夠每個人出兩次國的了。而且錢是你們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另外,這也打消了信息中心那幫人的疑慮,他們要不然還真對我們科曼有些抵觸呢。"?   
      趙平凡還要再確認一下心里才能真踏實:"信息中心肯定不想換機器的,他們當然想用他們已經熟悉的技術,也的確是擔心你們科曼的軟件影響他們的飯碗。可問題是,你們的軟件裝在微軟系統的服務器上真沒問題嗎?這可不能有半點含糊。所有人都說你們的軟件只能用UNIX的機器,買UNIX的機器也是你們建議的嘛。"?   
      俞威仍然理直氣壯,他很清楚,這種關鍵時刻一定要頂住,他必須給趙平凡充足的信心,他說:"競爭對手對我們的攻擊,不說明什么問題。我們當初沒有堅決地反駁他們,也是為了和你們配合一起演戲。當初ICE為什么能信以為真,真以為你們會和他們簽合同?就是因為他們相信了你們肯定不會買我們的軟件,他們覺得你們已經相信了他們說的科曼軟件有缺陷的話。如果我們當時爭論這個,說服你們不信他們的話,ICE就不會覺得他們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項目,就不會輕易上當。科曼的軟件裝在你們現有的服務器上絕對沒任何問題,我可以給你打保票。"?   
      俞威稍微喘了口氣,喝了口茶,也顧不上咂摸里面的甜味兒了,趕緊乘勝追擊:"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解決辦法,要不然,培訓和考察的費用從哪兒出啊?讓科曼收到軟件款再返給你們一部份,外企的內部審計都很嚴,這你不是不知道,很難操作。如果你們扣住一部分軟件款不付給我們,總部肯定就得急了,一定不答應。如果你們想修改合同,少買一些軟件,把錢留出來出國用,那也得驚動我們總部啊,這事也就越鬧越大,總部肯定不高興。你想啊,陳總你們去美國,整個培訓和考察都得靠我們總部那幫老美給你們安排,如果他們不高興,我真擔心這一路上可能就有照顧得不太好的地方,我也是鞭長莫及,美國畢竟不是咱們的地盤啊。"?   
      趙平凡沉吟著,沒有說話,俞威這一大套滴水不漏的說辭的確讓他找不出毛病,他也覺得這的確是個十全十美、一舉奪得的辦法,因為俞威的所有理由都是站在合智公司的角度來考慮的。可他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他是準備好了來讓俞威從他們的軟件款里讓出這筆錢的,怎么就自然而然地讓俞威把矛頭轉到硬件款上去了呢?可俞威說的也的確很有道理,環環相扣,趙平凡想了想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那么多了。?   
      他看著俞威,剛才皺著的眉頭全舒展開了,笑著說:"還是你考慮得全面,要不怎么陳總讓我找你商量呢?"?   
      忽然,趙平凡又僵住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對俞威說:"哎呀,還有個事剛才沒想到啊。還不那么簡單,這也得考慮進去。"?   
      俞威心里又像被涼水激了一下,抽緊了,可臉上不動聲色,嘴上也平靜地說:"什么事啊?一驚一乍的,呵呵。"
    趙平凡琢磨了一下怎么說好,然后才開了口:"有個老范,范宇宙,那個泛舟公司的,和他熟嗎?"
    俞威又已經猜到了八九不離十,剛才抽緊的心終于又可以放松了,想著,老和趙平凡這樣的人打交道,遲早得死在心臟病上,嘴上卻說:"范宇宙?見過幾面,談不上熟。"
    趙平凡接著說:"我們這個項目他也花了不少功夫,跑前跑后的,和我關系也還算不錯。如果沒有咱們今天談的這事,我就準備過兩天讓信息中心和他簽合同了,從他那兒買UNIX的服務器。可現在,如果我們不買服務器了,就讓老范白忙活了,還空歡喜一場,這可怎么好?"
    俞威聽著,心里就在笑,他知道趙平凡肯定是已經拿了范宇宙的好處,但現在看來是不可能幫范宇宙辦成事了,正愁呢,怕范宇宙把好處又要回去。便開導趙平凡:"這有什么。天有不測風云,又不是你不幫他忙。再說,做生意的哪有奢望做一個成一個的?做不成就不做了?買賣不成情誼都在嘛。我雖然和他不熟,總也了解一些。像老范這種,做這么多年生意了,這些道理一定懂的。雖然這次你們沒從他那兒買機器,可你這個朋友他一定愿意交定的。"
    趙平凡嘀咕著:"我這個人就是心軟,最怕看到別人失望,尤其是朋友。可怎么和他說呢?我是不好意思當面讓他失望,打電話吧又開不了口。"
    俞威簡直覺得趙平凡這個人有些可氣和可恨了,想到自己以前在別的項目上,也曾經被"錢平凡"、"孫平凡"們像耍范宇宙一樣地耍他這個"俞宇宙",他真想把杯子里的茶潑到對面那張臉上,不,茶水已經涼了,這杯子也太小,應該把角落里放著的那壺開水整個潑過去!
    俞威怎么想的,趙平凡根本察覺不到。俞威修煉多年的功夫,完全可以面對一個他切齒痛恨的人,目光中卻是飽含著尊敬、親切甚至愛慕。
    俞威再一次把手伸過去,拍拍趙平凡放在桌子上的手,說:"你是好人吶,要不咱倆也成不了這么好的朋友。這樣,我當一回惡人,我去找范宇宙,說明一下情況,再好好解釋一下。雖然我和他不熟,可我們都是生意人,好交流,合作機會也多嘛。"
    趙平凡立刻抬起頭,滿臉笑著,這次輪到他表達感情了。他抓住俞威的手,搖了搖,說:"哎呀,那可謝謝你了啊。你告訴老范,我這里肯定會盡力再找機會,一定還有機會可以合作的,讓他放心。"
    俞威明白,趙平凡是想讓范宇宙"放了心",他趙平凡才能真正放心。
    俞威瞥見那幾家飯館的伙計已經都出來收拾桌椅,還把遮陽傘收起來搬進去了。俞威覺得很得意,這感覺是不是就叫成就感呢?這幾杯茶喝的,也真叫一波三折了,有危機也有機會,有好事也有壞事,而他恰恰把危機都變成了機會,把壞事都變成了好事,一切迎刃而解,一切隨心所愿。俞威有些飄飄然了,他有些奇怪,怎么這凍頂烏龍居然也能醉人嗎?俞威用眼角瞥著周圍桌上的人,打牌的聲嘶力竭、目光炯炯,約會的輕聲細語、眼色迷離,他們知道嗎,在他們旁邊唯一坐著兩個男人的一桌,剛剛發生多少驚心動魄的事嗎?有多少人的命運都被這兩個人的這番談話影響了嗎?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將有這輩子中頭一次去美國的機會;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將不用去學新東西,大可以抱著現在會的一點本事再混下去;也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已經被算計得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俞威雖然也是坐著,可他忽然覺得他是在俯視周圍這些人了,是啊,他們誰能體驗到俞威此時此刻這種成功的境界呢?一轉念間,俞威又糊涂了,自己是不是也在羨慕他們呢?怎么周圍的這些人,聲音里、目光中,好像都流露出他俞威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呢?
    直到趙平凡的背影進了他住的小區大門,向里一拐,不見了,俞威才轉過身,走向自己的捷達王。他坐進駕駛室,把四扇車窗都搖了下來,讓外面的空氣飄進車里,結果剛才飯館外面那些攤子上燒烤的味道也跟著涌進車里,俞威便趕緊點著火,開了出去。
    車開起來,外面的風飛進來,空氣清新而且涼爽,俞威感覺非常的愜意和自在。他忽然想起一句廣告語,用來描述他現在的心情再恰當不過了,那句話是:"一切盡在掌握。"俞威有時候也會自己總結一下,為什么這么成功,有什么奧秘嗎?俞威一直沒有想太明白,因為他每次都是想著想著,注意力就轉到去想那些成功時候的良辰美景,顧不上去想是怎么成功的了。是自己的天分嗎?俞威對自己的聰明是充滿自信的。是自己的努力嗎?俞威也常常會想到自己付出的那些艱辛,毫無疑問,自己是很努力、很辛苦的,所以他才不斷地犒勞自己的身和心。是機遇嗎?當然,但是任何人面前都有機遇,能否抓住機遇就要靠各人的本事了,所以還是自己抓機遇的手眼功夫絕佳。是什么人的幫助嗎?俞威以前也是常常想到這兒就走神了:有什么人幫過我嗎?好像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有吧,但關鍵還是因為我自己。
    現在去哪兒?一個成功男人,開著自己的車,兜里還揣著不少錢,精力充沛,還能去哪兒?俞威想起了一個人:范宇宙。還是老范手里的"資源"豐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老范曾經拍著胸脯對他說:只要你沒累趴下,要幾個我給你送幾個,要什么樣的我給你送什么樣的。俞威心里贊嘆著:老范,人才啊。剛想到老范,俞威就回過神來了,不行,現在不行,今晚不行,他得和老范說個正事呢。想到這兒,俞威又對自己的敬業精神由衷地欽佩起來:是啊,為了工作,為了事業,我有多少次按耐住了自己的欲望,放棄了多少本來應該瀟灑一場的機會。他記得有一次,剛和一個女孩進了房間,手機響了,他不得不去見一個人,他只好充滿遺憾、但絕沒有愧疚地告訴女孩他得走了,還對女孩解釋:"同志,我們今天大踏步地后退,正是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進。"拉開門剛要出去,看見女孩一臉惶惑,才想起八十年代的女孩是沒看過《南征北戰》的,便只好再解釋一句:"我今天先撤了,明天再來干你!"女孩笑罵了一聲在他身后摔上了門。
    俞威把車速放慢,左手拿起手機,撥了范宇宙的手機號碼,然后放到左耳邊。
    電話通了,俞威還沒說話,手機里已經傳出范宇宙熱情洋溢的聲音:"老俞,在哪兒呢?正想你呢。"
    手機里傳出嘈雜的聲音,車外的風聲、車聲也都刮進了耳朵里,俞威便把四扇車窗都關上,風聲、車聲小了,但手機里仍然亂哄哄的。俞威沖著手機嚷:"我在路上,開著車呢。你在哪兒呢?怎么這么吵啊?"
    手機里的嘈雜聲似乎在移動,忽強忽弱,過了一會兒,噪音小了,范宇宙的聲音又傳出來:"在家酒吧,和幾個朋友,我走出來了。正想給你打電話讓你也過來呢。有個女孩兒,就是想介紹給你的,過來吧。"
    俞威的心開始怦怦跳了起來,渾身的血液好像也開始沸騰,他覺得有些熱了。真想去啊,俞威的心里在吶喊,可是,要克制,要按耐,要忍住。俞威的頭腦還是戰勝了身體某些部位的沖動,他盡量用平和的口吻說:"今天就算了,累壞了,你先給我留著吧。"
    范宇宙那邊頓了一下,然后"哦"了一聲。
    俞威集中一下思路,有條不紊地說:"急著給你打電話,是有個事得馬上告訴你。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先有個心理準備啊。"
    范宇宙那邊又頓了一下,然后又"哦"了一聲,過了幾秒鐘,俞威聽見范宇宙咕噥著:"怎么啦?你說吧,我聽著呢。"
    俞威在報喪的時候都要邀功買好,他說:"剛和趙平凡聊了一下,你不是讓我催他們快點兒把服務器的合同和你簽了嗎?我就是專門和他談這個。沒想到,合智那邊有些變化。"
    手機里傳來范宇宙又"哦"了一聲。俞威接著說:"他們準備派不少人去美國考察和參加我們給他們搞的培訓,都想去玩兒一圈,名額全超了,當初準備的培訓費用不夠,他們就不想買服務器了,用這些錢出國玩兒去。"
    俞威停下來,想注意聽范宇宙的反應,可是范宇宙那邊還是沒什么反應,這次連"哦"一聲都沒有。俞威想這老范的腦子看來是真慢啊,還沒反應過來。他只好繼續說,再說得詳細些:"他們可能不打算從你那里買機器了,要用買機器的錢去美國玩兒去,要去一大幫人。"
    手機里又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又傳來范宇宙的聲音,好像很沉悶:"噢,那他們不買新服務器,以前那些機器能裝你們的軟件嗎?"
    俞威連忙說:"是啊,我也問他們了,我還告訴他們,他們那些微軟系統的服務器,不能裝我們的軟件的,他們必須買UNIX服務器的。可沒用,趙平凡說陳總已經定了。我只好說出了問題可別找我。"
    范宇宙又不吭聲了,俞威等著,過了一會兒,范宇宙才甕聲甕氣地說:"那這下全白忙活了。"
    俞威恨不能把手伸進手機里,讓手隨著信號也飄到范宇宙的身旁,拍拍他肩膀來安慰他,但現在只好加倍地用語言來安慰說:"我對趙平凡說了,如果合智非這么干,我也沒辦法,人家老范也沒辦法。也是,手長在他身上,筆握在他手里,他不和咱們簽,咱們真沒辦法。但我也對他說了,他心里必須記著這事,一定得找機會照顧你的生意。"
    這次范宇宙很快便回答了:"啊,沒事,以后再說唄,看看別的機會吧。"
    俞威馬上接著:"是啊,還能怎么樣,以后再想辦法吧。你放心,我這兒也會留意其它的項目,如果有客戶要買UNIX的機器,我一定讓他們找你。"
    范宇宙的聲音又響起來:"你今天真不過來啦?"
    俞威挺輕松,趙平凡囑咐的事已經辦好,話已經轉給范宇宙了,看樣子又是糊弄得滴水不漏,但他仍裝作充滿歉意地說:"不去了,真挺累的,改天吧。"
    俞威和范宇宙道了再見,就掛斷了手機,然后加大油門,開遠了。俞威根本想不到,范宇宙接完這個電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范宇宙掛上電話,在外面站著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后長長地呼出來,轉身走了回去。
    進了酒吧,找回自己的火車座一樣的位子,坐著的一個小伙子和兩個女孩都忙站了起來,范宇宙坐到兩個女孩的中間,看著對面的小伙子。此時的范宇宙和俞威知道的范宇宙簡直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眼睛亮亮的,咄咄逼人,盯著小伙子說:"小馬,大哥我讓人家給耍了。"
    小馬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張著嘴,問:"咋了,大哥?"
    范宇宙一字一頓地說:"我以為鴨子都煮熟了,結果他們把我給耍了。俞威告訴我,說趙平凡不買咱們的機器了,買機器的錢有別的用處。他還裝蒜,說他幫咱們說話了。"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說:"媽的,他在香港還勸我早些訂貨,我定的這些機器都要砸手里嘍。"
    小馬不解地問:"那,您咋知道他騙您了?"
    范宇宙哼了一聲,說:"他以為我是傻子?他替趙平凡傳話,告訴我生意沒了,就是怕趙平凡直接和我說的時候把他抖摟出來。如果他俞威沒向趙平凡保證,說合智現在的機器裝他的軟件肯定沒問題,借趙平凡十個膽兒,趙平凡也不敢不買新機器。"
    小馬還愣愣的,兩個女孩被突然變化的氣氛嚇得臉色土灰,呆呆地一動不敢動。
    范宇宙自顧自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嘴里帶著酒氣噴出兩個字:"耍我!"
    第六章
    耳邊的風聲似乎小了些,周圍女孩子們的尖叫聲也慢慢減弱了,能聽見座椅底部的鐵輪子軋著鐵軌的吱吱聲,鏈條吃力地拽著座椅往上爬。過山車剛從高處呼嘯著沖下來,在接近地面的一段水平軌道上把速度減了下來,又開始爬坡了,這次要上的是最高最陡的一個大回轉。
    洪鈞喘著氣,似乎都能聽見鏈條快要斷開的聲音,他真懷疑這么多排沉重的座椅能不能被近乎垂直地拉到頂端,更擔心不會在半空中掉下去吧。過山車的速度好像快要降到零了,洪鈞往四周瞧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見,就明白已經上到軌道的最高點了,洪鈞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知道那最刺激的一刻到來了。前面的幾排座椅已經栽了下去,洪鈞坐著的座椅也一頭扎了下去。
    突然,洪鈞發現原本擋在他胸前的安全扶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抬了起來,高高地舉在頭頂上,他猛一低頭,糟了,剛才還系著的安全帶怎么不見了!洪鈞忙伸手亂抓,想把扶手拉下來擋在胸前,可是拉不動;想向前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可是夠不到。洪鈞轉頭,看見旁邊坐著個女孩,張著嘴大叫著,一張臉上就剩下一張嘴了,可是洪鈞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洪鈞知道他完蛋了,周圍什么聲音都消失了,他從座椅上飛了出來,向幾十米下面的水泥地面一頭栽了下去。洪鈞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用力蹬著腿,好像可以在半空中蹬著空氣爬上去,忽然,洪鈞的頭撞在了什么東西上,把他撞得睜開了眼,他跌坐在地板上,醒了。
    洪鈞揉著腦袋,又感覺到一側的胯骨和另一側的膝蓋也開始疼了起來,看來這就是他剛才從床上跌到地板上最先觸地的三個部位,真可氣,偏偏都是肉少的地方。洪鈞記得以前在書上看到過,貓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總可以讓自己的四肢先落地,看來人比貓差得太遠了;他又想起好像誰說過,小孩在睡夢中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也可以下意識地保證不會碰到自己的腦袋。看來自己真是退化了,洪鈞總結出這樣一個結論。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洪鈞靠在床邊,看了一眼床頭柜上放著的鬧鐘,指針指在十點。"我睡了多久了?"洪鈞又想,好像上一次看時間是夜里四點多,算來大概也睡了五個小時了。
    洪鈞這些日子白天以睡覺為主,夜里以睡不著覺為主,只是白天也常常被手機叫醒。來電的內容嘛,自然是以慰問電為主。從打來電話的時間先后順序,洪鈞都能大致分析出消息傳播的渠道。最先打來電話的當然是ICE公司里的一些人,然后就是那幾家競爭對手中算得上是朋友的幾個人,然后就是有過合作的一些硬件公司、咨詢公司里面的人,再后面是一些客戶,先是最近簽的新客戶,后是一些老客戶,還包括趙平凡這個曾經被洪鈞以為十拿十穩的"客戶",客戶后面是一些以前的老同事、老部下,后來離開這個圈子去干別的了,最后才是一些自己當年的同學、多年的私交,卻是最后從別人嘴里聽到的消息。洪鈞覺得信息社會真好,自己沒告訴任何一個人,時間不長,似乎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這么多電話打過來,差不多問一樣的話,洪鈞也差不多做一樣的解釋,讓洪鈞后來都感覺到自己怎么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一遍一遍地重復著一樣的話。有一次洪鈞一時興起,便起草了一封手機短信,準備用手機群發給他手機號碼簿上的所有人,短信很短:"本人已下崗,閉門修煉武林絕技,勿擾,因練功時鈴聲乍起可導致走火入魔。"寫完了,看著笑了笑,又刪了。
    小譚來過一個電話,情緒激昂地說要辭職,抗議皮特因為輸了合智項目而找替罪羊,還說洪鈞應該事先和他說一下,他一定會主動辭職以保護洪鈞。洪鈞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只好說事情沒他想得那么簡單,勸他就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好上他的班,接著做他的項目。
    小丁來過一個電話,問他需要不需要什么東西,可以買了送過來,或者有什么他可以跑腿的。洪鈞謝了他。
    前臺的簡也來過一個電話,告訴他最近都有哪些人打來電話到ICE公司找他,她請他們打他的手機,凡是不知道他手機的她都沒告訴。洪鈞也謝了她,并像以前那樣夸獎了她做得好,洪鈞心想這是最后一次夸獎她了。
    ICE里其他來過電話的人都是他的下屬的下屬,他的那幾個直接下屬,包括那個財務總監和市場部的Susan,都沒有來過電話。洪鈞明白,他已經被劃清了界線,他是公司的"前負責人"了,成為了歷史,像一頁書一樣被翻了過去,他明白,他的那些下屬這么做,證明了他們都非常具備"職業水準",真地做到"對事不對人"了。
    洪鈞這些天沒有往外打過電話,也沒往外發過電子郵件,他沒找工作。雖然,洪鈞非常清楚,這年頭,做男人難,做沒錢的男人更難,做曾經有錢現在沒錢的男人簡直是難上加難,但他仍然沒有開始找工作。洪鈞在等工作來找他。洪鈞知道,有時候如果真想把一樣東西賣出去、賣個好價,可能最好的辦法,是在這東西上標上兩個字:不賣。
    洪鈞站起來,走到客廳里,滿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了。各種牌子的方便面的碗筷堆在茶幾上、地板上,洪鈞又走進了廚房,操作臺上都是速凍餃子的包裝盒,垃圾袋早已裝滿,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鈞想,以前一直以為這些方便食品是專為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們準備的,原來像他這種大閑人其實需求更強烈,不知道那些廠家有沒有發現這一點。洪鈞側著身子,在垃圾間穿行著走過去拉開了冰箱門,發現原來冰箱里才是家里最干凈清潔的地方,什么都沒有了。冰箱上面還壓著個小紙片,是附近便利店的電話,這些天打了不少次,洪鈞早已經把這個號碼記牢了,他也想不出還有什么新鮮東西可以讓便利店送上來的。
    洪鈞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北京的標準色調。公寓樓前的花園里空蕩蕩的,沒什么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鈞想。忽然,洪鈞想出去看看了。
    洪鈞把自己上上下下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自己覺得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門。
    這是洪鈞在過去的四十天里,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門。
    我幫樓主發一段:
    洪鈞沒有去地下二層開他的那輛帕薩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開著車,沿著路邊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車掃街拉活的了。洪鈞又一想,哪兒有開著帕薩特拉黑活的呢?但他還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帶公寓樓圍成的小區,快到街上的時候,洪鈞看到了在拐角上的那個攤煎餅的三輪車。洪鈞立刻感覺到餓了,便走了過去。
    以前洪鈞坐小丁開的車路過,已經看見過這個煎餅攤兒很多次了,只是好像從沒像今天這樣貼近過。三輪車上加了一個玻璃罩子,四周三面被封上,一面敞開,一個看樣子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旁邊的凳子上,顯然現這個時間是沒什么生意的"淡季"。她看見洪鈞向自己走過來,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兩個胳膊上套著套袖,笑著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洪鈞。
    洪鈞走過來,說了一句:"來個煎餅。"便立在旁邊,看著女人忙活。
    她從鍋里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面,一下澆到鍋臺的中央,弄了個不太規則的圓,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鈞便覺得正像是北京城區的圖案。她把勺子放回鍋里,抄起攤煎餅的家伙,一根細棍前端是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長邊放在面上,胳膊繞著中心畫了一個圓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區擴大到了三環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就擴大到了四環路,再一下,便到了五環路。看來這下沒弄好,在洪鈞覺得像是望京那一帶的位置上,面被攤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里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邊把旁邊的面勻過來一些,把破的地方糊好了。然后便接著攤,又攤到六環路,就正好攤到了鍋臺的邊緣了。洪鈞立刻對這個攤煎餅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來人家和北京城市規劃的那些專家們從事的是同樣的工作。
    洪鈞正欣賞著,冷不防女人大聲問了一句:"幾個蛋?"
    洪鈞一下子怔住了,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想了一下意識到沒錯,是這三個字。他愣著,心想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了,怎么連攤煎餅的女人都開這種玩笑?
    那女人見洪鈞沒反應,便又問:"加一個還是兩個雞蛋?"
    洪鈞一下子笑了,原來是自己想歪了,忙笑著說:"兩個吧。"心想,自己也是好久沒買過煎餅了,當年在地鐵出口買煎餅吃著趕路上班的時候,煎餅沒有這么多規格啊。
    女人覺得洪鈞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戶群不太一樣,便又補了一句:"兩塊五啊。"
    洪鈞想了一下,覺得值,就裝作很老練地哼了一聲:"嗯,做你的吧。"
    洪鈞拿著煎餅,邊走邊吃,心想:味道好極了。嘴塞得滿滿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洪鈞手里拿著剛才裝煎餅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想找個路邊的垃圾桶扔進去,就這樣一路找著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東三環的一個路口,才找到個垃圾桶里扔了進去。
    扔完了,轉過身,洪鈞才發現,這路口堵得厲害,幾個方向的車都排成了長龍,都等著通過三環主路跨線橋下的這個路口。在不動的車河中,有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著向停著的車上塞著小廣告。洪鈞出于職業習慣,對所有從事市場營銷的人都感興趣,便站在路邊看,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累,便干脆蹲在了馬路牙子上,專注地看著。
    洪鈞很快便發現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專業水平極高的隊伍。首先他們選擇的這個工作地點就很好,哪個路口車堵得厲害,哪里就是他們的舞臺。洪鈞不由得為他們有些擔心,如果北京真能把這些擁堵路口搞得不這么堵了,他們可都得另尋辦公場所了,不過洪鈞很快就又放寬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么一天沒有擁堵路口了,這些人恐怕也早都七老八十,正好也該安度晚年了。
    他們中有不少人手上發的是名片樣的卡片,更吸引洪鈞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們發的是大而薄的紙片。他們首先把紙片很靈巧地疊成一個個像飛鏢一樣,然后塞進車窗里,如果車窗是關上的,他們就把"飛鏢"插在車門把手上、前、后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車前蓋、后蓋側面的縫隙中。他們就沿著車流,一路走一路插過去。洪鈞覺得最精彩的,是他們走到車流的末尾,迎著從遠處開過來的車,用眼睛在移動的車身上找好可以插"飛鏢"的地方,在車幾乎要撞上他們的一瞬間,閃身躲開,同時把手里的"飛鏢"準確地插在車上。洪鈞覺得他們就像是西班牙斗牛中的那些花鏢手,雙手舉著花鏢,在公牛沖過來的一瞬間,轉身躲開,還把兩只花鏢插在了牛背上。車里坐著的人,就有些像公牛了,被插上了飛鏢,
    以前塞進車里的小廣告,都被小丁幾乎同時就又扔了出去,插在車身上的那些紙片,停車以后也被小丁立刻扔進了垃圾箱,所以洪鈞一直沒有看過這些小廣告到底都是推銷什么東西,話說回來,他以前也沒心思關心這些。這時候的洪鈞可來了興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樣的產品可以用這種方式推銷。因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么多人被雇來發這些小廣告,說明雇他們的人肯定知道這種推銷方式是能帶來生意的。
    綠燈了,洪鈞面前的車流開始移動起來了,在這一側發小廣告的人都退回到路邊,等著下一個紅燈的來臨。
    洪鈞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黑瘦的小個子揚了一下手,說:"喂,發的什么啊?拿過來一張看看。"
    那個黑瘦的小個子沒反應,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當"花鏢手"的緊張和疲勞中緩過身來。洪鈞便沖他又喊了一遍:"嘿,給我一張啊。"
    小個子這回聽見了,轉過頭看見了是洪鈞在叫他,便下意識地走了過來,沒走幾步卻停住了,滿臉狐疑,上下打量了洪鈞幾遍,然后沒有任何表示,轉回身走開了,任憑洪鈞在他背后高聲叫著也不理睬,走到馬路對面去了。
    洪鈞又氣又納悶,心想這小廣告又不是什么寶貝,怎么會舍不得給一張?而且,這小廣告他本來就是見車就塞的,怎么就偏偏不肯給自己一張?洪鈞怎么想也想不通。忽然,洪鈞明白了,他不由得大聲笑了起來。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樣子和穿戴,腳上是一雙塑料底黑布面的布鞋,就是俗稱 "懶漢鞋"的那種,下身是一條寬大的藍布褲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頭衫,就是俗稱"老頭衫"的那種,下擺沒有掖進褲子里,而是長長地耷拉著。洪鈞感覺自己的臉上恐怕也已經粘了不少土,嘴邊沒準還有剛才吃煎餅沒擦干凈的渣子,這樣一副尊榮的人,蹲在馬路牙子上,與其說像是買得起廣告上推銷的東西的客戶,不如說更像是發小廣告的那幫家伙的同行。
    洪鈞止住了笑,不對,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鈞看著那個黑瘦小個子的背影,心想,連這個發小廣告的都知道要判斷一下對方是不是一個夠格的潛在客戶,如果他覺得不是,他連一張小廣告都不會給,連一句話都懶得說,不錯,已經是很專業的銷售員了,洪鈞像是發現了一個人才,贊嘆著。
    這是洪鈞最熟悉的那個城市嗎?洪均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在這里念書,在這里工作,三十多年了,怎么好像今天才忽然發現了很多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東西。洪鈞想著,大概這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個更雅致的詞:生活空間。洪鈞不想用"階層"這個詞,因為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屬于什么高的階層,事到如今,他更不愿意承認自己掉到了什么低的階層。洪鈞對自己解釋說,自己是終于有了機會可以從原來的圈子里溜出來,得以溜到其它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鈞開始有一種感覺,他覺得空間比以前大了許多,世界比以前豐富了許多。他就像一只螞蟻,在一個小圈子里忙忙碌碌地轉了很久,忽然他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兒,蹲在樹下,看著自己在土地上劃出來的一個小圓圈里,有幾只螞蟻在忙著。人就是這樣,先自己動手給自己劃一個小圓圈,美其名曰人生規劃,然后自己跳進去,在圈子里忙。
    洪鈞曾經以為,他這些年其實就是在做兩件事:他一邊給別人設圈套、一邊防著別人給他設圈套。所謂成功與失敗,無非是別人有沒有掉進他設的圈套,以及,他有沒有掉進別人設的圈套。現在,洪鈞明白了,其實他一直還在做著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給自己設著圈套,然后自己跳進去,人這一輩子,都是為自己所累。
    洪鈞現在才發現,北京原來真大啊,他好像只是在東北角的這幾個街區里逛了逛,就已經大開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它地方轉轉,不知道又會有多少新鮮東西。洪鈞走著,感嘆著,終于,他覺得累了。
    洪鈞停住腳步,手扶著旁邊的一棵小樹,向四下張望,尋找著適合一個人獨自吃飯的地方。他看見一家京味飯館,覺得可能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去處,便抬腳走了過去。
    很明顯,里邊的客人比跑堂的這些小伙子還少,三三兩兩地只零星坐著幾桌,倒是站著十幾位小伙子,一色的深色布衫布褲子,腳上和洪鈞一樣的布鞋,洪鈞腦子里一下想起當年聽過評書里常說的一句詞,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鈞心里偷偷笑著,被一個"魁梧的"小伙子領到一張桌子前,坐到木頭長凳上。
    小伙子問:"您來點兒什么?"
    洪鈞隨口說了句:"炒餅。"剛一說完,洪鈞就納悶自己怎么想到要點這個,心想可見環境對人的影響有多大,進到這種飯館,不自覺地都會點應景的東西。
    小伙子又問:"您來素的還是肉的?"
    洪鈞反問:"素的多少錢?肉的多少錢?"
    小伙子朗聲回答:"素的五塊,肉的七塊。"見洪鈞稍一遲疑,又補充說明:"都送碗湯。"
    洪鈞立刻說:"素的。"
    小伙子用布擦了一下洪鈞面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轉身走了。
    洪鈞手里擺弄著一雙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著自己的炒餅。忽然從身后傳來一聲像京戲里叫板一樣的喊聲:"炒餅一盤!素的!"
    洪鈞又被震住了,話音剛落,一盤炒餅,素的,已經放在了他的桌上,那小伙子站在旁邊看洪鈞還有什么吩咐沒有。洪鈞覺得臉上熱熱的,估計臉已經紅了,而且可能還紅得不太均勻,所以沒準是紅一塊紫一塊的。洪鈞低著頭,沒看小伙子,嘴上嘟囔了一句:"嚷嚷什么?想讓地球人都知道啊?"說完了,洪鈞才抬頭看了一眼小伙子。
    這回輪到小伙子怔住了,過了一會兒可能才想明白洪鈞為什么會不太高興。小伙子看來很不以為然,只是因為洪鈞是客人,只好還算客氣地說:"我們這兒都這樣,沒人兒在意。"說完又轉身走了。
    洪鈞低著頭吃他的素炒餅,覺得心里不是滋味兒,倒不是因為這炒餅的味道,他是還為剛才小伙子唱著給他上菜覺得別扭。就五塊錢的一頓飯,還嚷嚷得所有人都聽見了,洪鈞覺得臊得慌。他正在心里別扭著呢,忽然身后又傳來一聲唱,更洪亮悠揚:"花生米一盤!"
    另一個"精神"的小伙子端著一小盤花生米,向洪鈞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張桌子上一個男人,不等小伙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已經雙手伸過去在空中接過了花生米,其中一只手里已經捏好了一雙筷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靈巧地夾著花生米吃了起來,吃得很香,連洪鈞都能聽見他吧唧嘴的聲音。
    是啊,誰會在意呢?又何必在意誰呢?能有這種頓悟不容易啊,洪鈞現在覺得這五塊錢的炒餅點得真值了。
    洪鈞一盤素炒餅進了肚子,似乎意猶未盡,他越來越喜歡這京味飯館了,便又也要了一盤花生米,炒的,兩塊錢。等花生米上來了,就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夾著往嘴里送。
    晚飯的高峰時間到了,飯館里的桌子都坐滿了人,洪鈞覺得再耗下去簡直是占著桌子影響飯館的生意了,便給了跑堂的小伙子七塊錢,結了帳。小伙子收了錢轉身就接著忙去了,洪鈞還想聽他大聲地唱收唱付呢,不由得稍微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才忽然發現桌上居然沒有餐巾紙,剛想招呼一聲要幾張,卻看見不管是"魁梧的"還是"精神的"小伙子們都忙得不亦樂乎,洪鈞便不好意思為這點小事麻煩人家,用手抹了下嘴,就算擦好了,便往外走。
    洪鈞一分門簾剛要邁步出門,就聽見所有的小伙子又齊聲發出一聲喊:"一位您慢走!"洪鈞聽了覺得渾身舒坦,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洪鈞一路向北逛著,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和一群剛下班的民工走在了一起,自己和周圍的幾個民工渾然一體,儼然是其中的一員了,洪鈞心里就產生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大概這就叫歸屬感吧。民工們很快就拐進了一個窄小的路口,剩下洪鈞一個人沿著大街向北走,直到看見前面人頭攢動,音樂震天。
    前面是條小河,估計就是北面的老護城河吧,現在看著更像是條水渠,十幾米寬的小河,兩邊是壘的整整齊齊的河岸,北岸是些人工堆出來的慢坡,種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通到一道土墻腳下,這就是古老的元代城墻留下的土城遺址,河的南面是個小廣場,現在就成了個大舞臺。
    洪鈞圍著小廣場走著,看著各種各樣的人自娛自樂地玩兒著各種各樣的招式,簡直就像是瀏覽著一本包含各種文化娛樂和體育健身活動的百科全書。人們很自然地劃分成幾個特色鮮明的區域,卻又各不影響。有一群是跳國標舞的,以中年人為主,配的音樂都很有意思,都是典型的民族風格的"主旋律",搭檔的形式很靈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兩男或兩女的,表情似乎稍嚴肅了些,顯然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藝、活動身體為目的,而不是只限于那種異性間的交際,裝束也都很休閑隨意,洪鈞還看到有幾個人穿著拖鞋在跳,看來他們自己也覺得有些影響水平發揮,所以有一個人很快就跑到場邊把拖鞋脫了,跑回去摟著舞伴光著腳轉了起來,的確輕快多了。往前走著,洪鈞耳朵里悠揚的舞曲聲還沒散去,就已經被一種強烈的節奏震撼了,他才忽然發現他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蹦"著。他仔細地向四周張望著,看到了這一區域勢力的強大,地上放著好幾個大音箱,比剛才國標舞的錄音機自然氣派了許多,一個臺階上的幾個人看樣子是領舞,不過和洪鈞在舞廳或夜總會里見過的那些領舞女郎有很大的不同,這幾個人可不是什么人花錢請來的,而是真正的從群眾中涌現出來的先進分子。洪鈞看不明白這么多人一起跳的是種什么舞,眼前只能看見一大群的腦袋在整齊的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鈞猜想大多數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時候似乎面無表情,讓洪鈞感覺他們就像是在做一種跳動的"瑜伽"。
    洪鈞剛以為他方才已經見識到了最熱烈的場面,便發現他下的結論為時尚早,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隊。洪鈞立刻開始佩服了,因為整個廣場上最大的"動靜"不是靠任何電源支持的音響設備發出來了,卻是一幫老年人全憑敲鑼打鼓整出來的,可見"不插電"的威力。洪鈞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正規軍,統一的服裝,統一的裝備,整齊的動作,一樣的表情,都在咧著嘴開心的笑著。洪鈞不由得感嘆,看來在中國,至少在北京,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樂的。洪鈞也被感染了,覺得輕松了很多,甚至開始有些振奮,因為他只需要再過二十多年,就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快樂了。
    洪鈞雙手抱在胸前,看著老年秧歌隊一趟趟地扭,聽著單調的鼓點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還精神抖擻,站著的洪鈞卻覺得都有些累了,他便漫無目的地接著走。很快,他就發現了廣場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里三層外三層,最外面的人都踮著腳尖,不時地轉著脖子尋找人群中的縫隙往里看。洪鈞已經很多年沒看過熱鬧了,這時卻像換了個人,扒開一條縫硬往里鉆,鞋都被踩掉了便趿拉著布鞋接著往里擠,一直擠到了站著的人的最里層,卻發現里面還蹲著、坐著的好幾層,圍著的巴掌大的空地上支著一張木頭桌子,桌子上面放著個電視,桌子下面還放著幾個電器樣的黑匣子,估計不是錄像機就是VCD機。電視里演著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著個男人,正攥著個話筒投入地大聲唱著,穿著和洪鈞一樣的"老頭衫",把下擺從下往上卷到腋窩下邊,腆著個肚子,看來是附近工地上民工里的歌星。
    一首"大花轎"唱罷,掌聲熱烈,叫好聲一片,洪鈞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經完全沉浸在這片氣氛里了,和周圍的人融在一起,洪鈞覺得自在,覺得痛快,他拍巴掌拍得越來越賣力氣,喊好喊得越來越響。但他還覺得不過癮,他覺得自己有一種躁動,胸中有一種情緒要宣泄。洪鈞好像是一只剛剛從厚厚的殼中化出的蟬,他要宣告,他已經變了,他不再是只能縮在殼里在樹干上爬的家伙了,他可以飛了。
    一段洪鈞似乎熟悉的曲子響了起來,這段前奏他聽過,這歌他會唱,而且這歌他現在就要唱。他看見旁邊不遠有個蹲著的人站了起來,抬腳在人群中尋找著落腳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桌子上放著那只話筒。洪鈞猛地向前撲,就好像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著人的頭頂上蹦跳著,也不顧踩著了別人的腳還是腿,向桌子搶了過去,跌跌撞撞地沖到桌子旁,一把抓起話筒。這時前奏已經過去,屏幕上已經走起了歌詞,洪鈞停了一下,喘了幾口氣,調整了呼吸,正好等到了他最喜歡的那段,便扯著嗓子唱了起來:"心若在,夢就在……,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洪鈞笑著,自顧自地咧著嘴笑著,甩著手,走在街上,身后是那片廣場、那片人群、那片歌聲。
    忽然,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又是來慰問的吧?"洪鈞想,"這位聽到我下崗的消息可是夠晚的了。"
    洪鈞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一串手機號碼,沒有顯示名字,心里想著會是誰呢,按了接聽鍵,放到耳邊,說:"喂,哪位?"
    "請問是Jim·洪嗎"洪鈞一聽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來是圈子里的人,似乎還有些口音。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洪鈞又問了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杰森,我是維西爾公司的。"
    洪鈞的心臟立刻跳得快了起來,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電話,可現在電話來了,他的感覺卻好像和當初期盼的時候不太一樣了。洪鈞已經聽出這是典型的臺灣國語,林杰森就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總經理。
    洪鈞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盡量自然地說:"你好,林總,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是狗屁總,不要這樣子,就叫我杰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杰森痛快地說。
    洪鈞想笑,這個臺灣人看來真是很實在,不裝腔作勢,才說了三句話,就連"狗屁"都已經帶出來了。但洪鈞已經和老外、香港人、臺灣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臺灣人喜歡在談話時用這種"粗魯"來拉近和對方的距離。
    洪鈞沒有回話,他在等著杰森回答他剛才問的話,等杰森挑明來意。
    杰森接著說:"Jim,現在打電話給你不算晚吧?我估計你這一段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喲。"
    洪鈞明顯地感覺到杰森的話語里含著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的味道,這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他想接著沉默,讓杰森繼續說,但還是出于禮貌地應了一句:"還好,不晚,我手機一直是二十四小時都開著的,除了坐飛機。"
    手機里傳出來杰森的笑聲:"哈哈,Jim你真是很敬業的喲。"
    洪鈞沒說話,杰森說:"我是剛下飛機,剛從上海飛來北京。"
    洪鈞又問了一句,他實在有些不習慣杰森這樣兜圈子:"找我有事嗎?"
    杰森的笑聲又響起來:"哈哈,Jim,你是明知故問啊,我是專門來北京見你的呀。"
    洪鈞早已經知道杰森來電話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既要假裝著沒有猜到,還要矜持著裝出不急于想知道的樣子,洪鈞又沒有回話。
    杰森便說:"Jim,我好想和你見面,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時間方便嗎?"
    洪鈞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電話終于來了,早在他要求皮特開掉他的時候就為自己設想好的機會終于來了。洪鈞也知道,剛剛過了一天開心自在的日子,他這就又要回到他原來的圈子里去了。他只是不知道,是自己即將鉆進杰森設好的圈套,還是杰森鉆進了他洪鈞設好的圈套,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已經鉆進了他為自己設的下一個圈套。
    第七章
    國貿中心西邊的星巴克咖啡館里,洪鈞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旁邊,桌上放著他剛要的但還沒有動過的中杯摩卡,他一會兒看看摩卡上面漂浮著的一層厚厚的奶油,一會兒扭頭向外,看著落地窗外路邊的景色。
    馬上就到"十一"了,可天氣還是挺熱,現在正是下午兩點,太陽毒毒地曬著。還好,連接星巴克對面的國貿西翼的過街樓形成了一個門洞,陽光只能從門洞里透過來一些,星巴克外面的路邊全都被過街樓和西翼遮擋在黑影里,讓洪鈞感覺到很愜意。路上走著的人行色匆匆,星巴克里坐著的人高談闊論,這都是他以前最熟悉的景象。洪鈞想想就覺得很有意思,昨天的這個時刻他還蹲在馬路牙子上看路上的人流和車河,現在又坐回到他曾經熟悉的圈子里了,這種時空變幻會讓洪鈞搞不清楚,究竟自己屬于哪里。
    就是因為這一帶洪鈞太熟悉了,所以昨晚杰森在電話里提議在這兒見面的時候,洪鈞是猶豫了一陣才同意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洪鈞擔心在這個外企一族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接頭,要想不被認識的人碰到簡直是小概率事件。洪鈞總覺得附近桌上的人就有認識他的,隨時會有個人走過來和他打招呼;隔窗在外面路上瞬間閃過的人里,隨時會突然有一張熟悉的臉,沖著窗子里的他笑著招手。洪鈞對杰森說圈子里的人常去國貿星巴克的,很容易碰到熟人,能不能換個地方。杰森很不以為然,大大咧咧地說被人看見有什么關系,你洪鈞已經不在ICE了,咱們就是朋友小聚,又不是競爭對手私下密談。洪鈞心里覺得很不舒服,他知道杰森一定明白,以他們倆現在的狀況,任何認識的人看到他們坐在一起談事都能立刻猜出他們在談什么,他總感覺杰森有種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而且好像就是有意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似的,但洪鈞沒再說什么。
    兩點過了五分了,杰森還沒有到,洪鈞端起中杯的摩卡喝了一口,然后用紙巾擦了一下粘在上嘴唇邊上的奶油沫,靜靜地等。又過了五分鐘,洪鈞看見一個人沖進了星巴克,腳步定在門口,四處張望著。洪鈞認出是杰森來了,雖然他們沒有單獨呆過,但以前在各種公開場合已經見過不少次了。洪鈞站起來,沖杰森揮著手,杰森也看見了洪鈞,便走了過來。
    杰森身材不高,雖然不算胖,但也已經有了肚子,只是在四十多歲的男人里面肚子還不算太大,臉上皮膚顯得有些黑,皺紋不少,似乎是因為疏于保養而顯得有些滄桑,洪鈞腦子里突然跳出來一個詞:"漁民!"洪鈞忙想把這個念頭甩掉,可發現這印象卻已經好像牢牢地刻在腦子里了。杰森穿著白襯衫,打了條領帶,領帶看來是被有意松開了些,能看到襯衫最上面的紐扣也解開了,洪鈞估計他是趕過來的時候走得有些出汗了。
    杰森走過來,咧著嘴笑著,用手指著洪鈞說:"Jim,是吧?終于見面了。"似乎是頭一次見面的樣子。洪鈞又覺得不太舒服,杰森裝出多忘事的樣子,好像就說明他是貴人了,也可能杰森覺得今天的洪鈞是"新洪鈞",不是以前見過的那個了。
    洪鈞笑了一下,伸手和杰森先探過來的手握了一下,沒想到杰森非常用力地攥著洪鈞的手,像是攥著個握力器正想打破自己握力的最好成績。洪鈞真想立刻把手抽出來,但他忍住了,也加力握了一下杰森的手,杰森便放開了。兩個人都坐下來,洪鈞在桌子底下活動著自己右手仍有些發麻的手掌和手指,心想,看來外企圈子里有這種臭毛病的真是為數不少,不知道在哪兒學的,都要通過使勁地握手體現自己熱情、堅定、強有力、有魄力,結果讓握手變成了"攥手"。
    杰森剛坐下,就像椅子上有個彈簧又把他給彈起來了一樣,弄得洪鈞一愣,正想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再陪著站起來,杰森說話了:"我去拿一杯咖啡。"說完就轉身去了柜臺,過了幾分鐘,端著一杯拿鐵咖啡回來了。
    洪鈞看著杰森坐下,心想終于可以開始了吧,沒想到杰森又欠起身子,雙手遞過來他的名片。洪鈞雙手接過來,本都不想看了,因為名片上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可是出于禮貌,還是仔細地看了一遍。名片上正反面分別印著中英文,中文名字叫林杰森,英文名字叫Jason Lin,洪鈞當初第一次聽到杰森的名字就想,這人的中英文名字的發音簡直是太吻合了,都無法去猜他是先有的中文名還是先有的英文名。公司的英文名稱是"VCL",三個字母縮寫,所以根據英文發音起的中文名稱"維西爾"也還算貼切,只是洪鈞每次聽到這個名字,總覺得更像是一家女性內衣的品牌,讓他浮想聯翩、心馳神蕩。
    杰森終于落了座,喝了一口他的拿鐵咖啡,臉上洋溢著一絲笑容,看了洪鈞幾秒鐘,才開口說:"久仰你的大名,只是以前一直沒有這樣子的機會,能這樣子和你好好聊一聊。"
    洪鈞看著杰森,臉上露出不卑不亢的平和的笑容,等著杰森接著說。
    "聽說你離開了ICE,有沒有弄得你不太愉快?究竟怎么回事呢?"
    洪鈞回答:"ICE終止了和我的合同,沒有什么不愉快,情況我相信和你聽說的一樣,不會差很多。"
    杰森笑了,說:"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洪鈞看著杰森搖頭晃腦地說著這些酸溜溜的文辭兒,又感覺到杰森似乎有一種得意的神氣,他仍然笑著沒有說話。
    杰森說:"來維西爾吧,我們合作。"
    洪鈞沒想到剛才磨蹭了半天的杰森,卻冷不丁一下子徑直切入主題,一絲試探和鋪墊都沒有,洪鈞被他弄得一愣,心里倒有些喜歡這種直率的風格,這是洪鈞頭一次覺得杰森身上有些閃光之處。洪鈞畢竟是洪鈞,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如何應對。他沒有回答,因為這時候說什么都不合適,他繼續面帶笑容,等著杰森往下說。
    杰森說:"其實我一直很欣賞你,圈子這樣小,以前維西爾和ICE差不多在哪個項目上都會碰到,有時候你們贏,有時候我們贏,當然有時候是科曼贏了,就像這次的合智這樣子。我一直很留意你,很欣賞你的能力,也很欣賞你的為人,我是一直希望我們能有機會一起合作這樣子。"
    洪鈞心里暗笑,他又一次感覺到了杰森似乎掩飾不住他的幸災樂禍,難道是洪鈞自己過于敏感了?以前洪鈞是ICE在中國的一把手,杰森是維西爾在中國的一把手,兩家直接競爭對手的一把手,要想有所合作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洪鈞的"落魄",倒的確創造了兩人"合作"的機會,一個杰森可以"收容"洪鈞的機會。
    杰森并沒有想聽洪鈞答話,而是自己繼續著自己的獨白:"說老實話,我們維西爾公司的產品很好,只是我們的銷售團隊比較年輕,沒有經驗,結果銷售老是做得這樣子,所以我這次是來請你大駕出馬,幫我帶一帶銷售這個team。我剛一聽說你離開了ICE就想立刻過來請你,又擔心你可能心情不太開心,可能也想休整一下這樣子,這次是專門來北京請你出山。"
    洪鈞很明白,杰森肯定是動了腦筋才拖到現在來找自己談的,杰森是覺得如果太早就急于來找洪鈞,會讓洪鈞自我感覺良好,會端架子、要條件,杰森就是要等洪鈞求職四處碰壁,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之際再來輕易"收編"的,杰森肯定還曾經盼著洪鈞主動找上門去到維西爾求職,卻見洪鈞一直沒動靜才主動來約的。洪鈞暗自感嘆自己忍的那四十天還算沒有白忍,終于把杰森熬得受不住,主動來找自己了。
    洪鈞不能再不說話了,便很誠懇地說:"杰森,我對維西爾公司一直印象很好。以前沒和您直接打過交道,但聽過圈子里不少朋友說起過您,我也一直希望能有機會能和您多接觸。"洪鈞很自然地稱起了"您",可是昨晚在電話里、還有剛才見面時洪鈞都是稱"你"的,現在既然雙方已經在談即將開始的"上下級"合作,洪鈞便開始改了口。
    洪鈞接著說:"其實我離開ICE的時候,就想去找您毛遂自薦的,可是一方面覺得冒昧,怕被您拒絕,接連受打擊;另一方面也是想趁機休息一下,因為以后不管是開始在哪家公司做事,恐怕就再也沒有輕閑的時候了。"
    杰森笑起來,他很開心,指著洪鈞說:"你這個Jim,亂講,我怎么會拒絕你呢?我還怕你另謀高就了呢。"
    洪鈞覺得雙方的誠意已經充分表達,氣氛也已經足夠親熱,該是談正事和細節的時候了,便不想再嘻嘻哈哈,問道:"杰森,您希望我來維西爾做什么呢?"
    杰森咳嗽了一聲,喝了一口咖啡,又清了清嗓子,他這連著的三個準備動作讓洪鈞隱約地又感覺不舒服了,他聽見杰森說:"我們維西爾北京這個team尤其弱一些,我人又在上海,老往這邊跑都照顧不過來,我就是一定要請你來幫我帶一帶北京這個team,這樣子。"
    洪鈞一下子呆住了,心里猛地一沉,從昨天接到電話到剛才的所有設想全錯了,他沒想到杰森只是給他一個北京地區銷售經理的位置,他一直以為他會被杰森請到維西爾做中國區的銷售總監。洪鈞在ICE就是銷售總監,而且實際上是ICE中國區的頭兒,如果他到維西爾做銷售總監,雖然頭銜兒一樣,但他將是杰森的幾個下屬之一,最多只能當個二把手,這在洪鈞看來已經是降格以求,"屈就"了。沒想到,這么下決心準備"屈就",看來都太樂觀了,都遠不夠"屈"。
    洪鈞還愣著,他不想掩飾,不想讓自己一下子裝得自然起來,他必須讓杰森知道他的感受。杰森早就看到了,忙解釋說:"Jim,我了解你的能力,我這樣子也是仔細考量過的。你來帶維西爾北京的團隊,應該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你就是把上海和廣州的團隊都帶起來,能力也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你剛來,維西爾的情況你還不了解,上海和廣州的兩個team leader很難搞的啦,上來就帶太大的team不容易的啊,這三個地方的人,現在也就我可以搞得定他們。所以你先帶北京,慢慢來,我會給你機會的啦。"
    洪鈞聽著,他心想,借口維西爾在上海、廣州的兩個負責人會不服他,這理由是站不住腳的,那兩人比他的資歷背景都差很遠,以洪鈞曾代理ICE中國區首席代表的身份,來管維西爾三個辦公室的銷售團隊沒有人會不服的,反而像這樣先只讓他做北京的頭兒,和上海、廣州的平起平坐了,以后再想提升的時候那兩個人倒很可能不服了。不過洪鈞已經從杰森的后半段話中揣摩出了杰森真正的心思,像維西爾這種軟件公司,在中國的業務其實就是銷售和市場,誰掌握了銷售,誰就掌握了這家公司,杰森擔心讓洪鈞來當銷售總監遲早會把自己架空,從而威脅自己的地位,所以杰森是不會設銷售總監這個職務的,更不會讓洪鈞來坐這個實力派的位子。
    洪鈞腦子里很亂,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自己不辭職而是要求皮特把自己開掉,就是準備來維西爾的,他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居然只被施舍了這么一個職位,他覺得杰森是在趁火打劫了,而他直到剛才還幼稚地以為自己是要被請來做銷售總監的呢,他為什么沒有想到杰森決不會請個人來架空他自己呢?
    洪鈞喝了一口摩卡咖啡,里面有很多巧克力,據說巧克力可以讓人鎮定,在寒冷中感覺到溫暖,洪鈞正需要自己讓自己暖起來。他平靜了下來,看著杰森那張"漁民"的臉,覺得恰恰自己是個"愚民",說:"具體來講,有哪些工作呢?"
    杰森說:"我們維西爾北京不大,只有不到十個人,有三個sales,向你匯報,還有三個工程師,他們的經理是Lucy,Lucy在上海,但這三個工程師每天的工作,你也可以管起來。其他幾個都是back office的,有前臺一個女孩子,還有個出納,她們的經理是Laura,也在上海,有什么事你讓她們幫你做好了。"
    說了這些,杰森停下來觀察了一下洪鈞的臉色,又接著說:"我理解,你在ICE的時候帶那么大的一個team,來維西爾只帶三個sales,委屈你了。可以這樣子,你的title可以用北方區總經理,或者北方區銷售總監。"
    洪鈞笑了,杰森真夠"慷慨"的,可洪鈞并不在乎頭銜。他在乎的是他下一步會有什么樣的職業發展機會和能否獲得成就感。維西爾北京是個爛攤子,手下就這么幾個人,還肯定要受上海的露西和勞拉兩個人的牽制。在ICE的時候,和維西爾在上海、廣東還曾經有過幾次像樣的爭斗,在北京,維西爾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洪鈞很清楚那個團隊有多弱。在業績一直不好的地方,哪怕做出一點成績都是飛躍,都會讓人刮目相看,這是洪鈞唯一可以寄希望"賭"一把的。
    洪鈞偏過頭,看著窗外,他需要想一想,杰森會給他這幾分鐘時間讓他考慮的。外面的路上,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都在急匆匆地走著,好像所有人都在趕時間。忽然,一個女孩的身影吸引住了洪鈞,只有她在溜達。她穿得山青水綠的,肩上背個包,腋下夾著些文件,裙擺被門洞里的風吹得飄動著,連她的身體好像都隨時可以飄起來,洪鈞感覺這個女孩很熟悉啊。女孩的頭轉在一邊,看著星巴克的窗戶,掃過來,洪鈞看見了她的臉:是琳達!洪鈞剛想轉過頭或用手擋住臉,可已經來不及了,琳達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掃到洪鈞的臉上,又掃過去了,就像洪鈞是個透明的人。洪鈞心里長舒了一口氣,看來是這窗戶的玻璃太暗了,琳達只是在看外面街上的風景映在窗戶上的影子,而不是在看窗戶里面的人。洪鈞想,琳達準是到國貿中心的那家公關公司辦事,然后就跑出來逛街了。
    杰森突然說了一句:"哦,看見哪個美眉了?"
    洪鈞吃了一驚,原來杰森也注意到了自己剛才看到琳達的樣子,便說:"沒什么,好像是以前的一個熟人,走過去了。"
    杰森笑著說:"這里是在北京看女孩子最好的地方,不過還是比上海差很多,在上海,坐在哪里都可以看,滿街的漂亮女孩子。所以我要把你放在北京,這樣子你才可以專心做事。哈哈哈。"
    洪鈞說不清是為什么,好像剛才飄過去的琳達的身影,讓他下了決心。洪鈞很明白,他現在處于谷底,維西爾北京也處于谷底,所以,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是在向"上"走。
    洪鈞打定主意,便說:"Title無所謂,按照公司的規定好了。Package方面您怎么考慮的呢?"
    杰森坐直了身子,爽快地說:"錢的事,這樣子,你在ICE是什么樣的package,來維西爾我給你一樣的package。"
    洪鈞心里又暗笑了起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在ICE的時候拿到的錢,決不會是維西爾的一個經理能拿到的數目,他明白杰森只是在賣個人情,自己必須也做個姿態才行,否則就把杰森僵在那里了,便笑了一下說:"那不用吧,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體系的,來維西爾做,您就按維西爾的規矩來定吧,我想我應該沒有問題。"
    杰森的臉上露出非常贊賞的神情,接著誠懇地說:"Jim,不愧是Jim,非常professional。這樣子,你在直接向我匯報的幾個經理里面,我一定做到讓你的package最高。咱們這樣子,你的base salary是每年五萬美金,如果完全達到你的業績指標,每年總共可以拿到十萬美金。"
    洪鈞覺得杰森很有意思,剛夸了洪鈞很"專業",自己就做了很不"專業"的事,他不應該對洪鈞說他的工資和其他經理的相比如何如何的,但洪鈞心領了,他知道杰森是在買好,他也不關心這個數目是否真是維西爾的經理級能拿到的最大數目,他沒想和他們比。
    洪鈞知道現在自己沒有什么可以用來討價還價的籌碼,他想要的大多是這些單純的數字以外的東西,但那些東西都不是能"要"來的。洪鈞看著杰森的眼睛說:"可以,我說過我對package不會有問題,如果以后有問題我會主動和你談。"
    杰森很開心,笑著說:"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你馬上做出業績馬上就來找我談呢,我一定給你加上去。對了,你什么時候可以來上班呢?"
    洪鈞是個很細心的人,做事也循規蹈矩慣了,就問:"還有沒有什么其它的process要走嗎?比如做一下reference check,我可是被ICE fire掉的人啊。"
    杰森笑著罵了一句:"Check個鬼,那是對我不了解的人,才要問問別人的評價。你也不用再見其他人,咱們都談妥了,回去我把offer letter發電子郵件給你,你上班那天我們簽正式合同好了。你哪天來上班?"
    洪鈞想都沒想,隨口說:"隨時可以,明天就可以啊。"
    杰森沉吟著,好像在想著什么,洪鈞覺得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杰森才說:"你真是很敬業喲,不過不用這樣急嘛,你也可以再多休息幾天,你們這里的'十一'長假也要到了,多調整一下,這樣子,你十月八號和大家一起來上班好啦。"
    洪鈞一下子明白了,杰森算得真細啊。是啊,明天去上班,連著就是十一長假了,那幾天的工資杰森也就必須發給洪鈞,如果讓洪鈞過了長假來上班,那七天的工資杰森就省了。洪鈞不由得感嘆自己剛才判斷的正確,像杰森這樣錙銖計較的人,是決不會給出洪鈞在ICE時那么高的工資待遇的。
    洪鈞便答應了十月八號上班。杰森顯然覺得大功告成,臉上笑著,把皺紋又多擠出了好幾層,他端起沉沉的咖啡杯,向洪鈞做了個干杯的動作,自己喝了一口,好像連喝咖啡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沒有褪去,洪鈞看著都擔心杰森會讓咖啡嗆著自己。
    杰森放下杯子,嘴邊帶著咖啡的泡沫,也顧不上去擦,而是雙手抱著放在腦后,身子向后仰著,瞇著眼睛,對洪鈞說:"Jim,你知道嗎?以前我還聽說維西爾亞太區的那幫混蛋,好像想把你找來換掉我呢,我聽說這個以后就對你特別留意,你的確很棒,哈哈。說起來我得好好感謝你老板呀,如果他不開掉你,你不可能來為我做事,我還得擔心你來搶我的飯碗呢,哈哈。"
    洪鈞心里像被什么尖東西扎到,他渾身激靈了一下,驚呆了,這杰森喝的只是杯拿鐵咖啡,不是酒啊,怎么會說出這種醉話、昏話?洪鈞搞不清這杰森是城府極深呢還是毫無城府,他看不透了,但無論如何,將來要和這樣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老板打交道,他得格外小心了。
    整個國慶長假,北京都在下雨,直到八號早晨天上還淅淅瀝瀝地掉著雨點兒。八點五十分,洪鈞到了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所在的寫字樓的大堂,說是大堂,只不過是從臺階上來到玻璃門再到電梯間之間的一片空間而已,靠墻擺著幾個沙發,洪鈞坐在沙發的角落里,等著杰森。洪鈞已經養成了習慣,他總會比約定的時間早五到十分鐘到達,無論是約的什么人、什么事。
    洪鈞翹著二郎腿,手臂搭在他的皮箱上,是個很精致小巧的沙馳牌的手提皮箱,其實里面幾乎是空的,但洪鈞覺得頭一天上班空著手來好像不太好,便把這個多年不用的皮箱找了出來。自從幾年前開始用筆記本電腦以后,這種當年很流行、外企的先生們幾乎人手一個的小皮箱已經都被各種電腦包取代了。
    洪鈞望著大堂里的人,看著人流單向地沿著臺階上來,轉著旋轉門走進大堂,再擠在電梯口,等門一開便蜂擁而入,門剛一關上門口就已經又聚了一堆人。洪鈞想著這些人里面有哪些會是維西爾北京的員工呢?有哪幾個會是自己要管的銷售人員呢?想著的時候,便猜著玩兒,是這個吧?那個應該是吧?
    人流好像變得稀少了,偶爾進來幾個,不管是紳士還是淑女都顧不得風度一路狂奔著,一看就是遲到了,洪鈞看了眼手表,九點已經過了。
    又過了一會兒,洪鈞看見外面停下了一輛出租車,右后門一開,杰森鉆了出來。看來杰森也知道自己又晚了,著急地拉開右前門站在一邊,催著司機把發票趕緊打印好遞過來。發票剛遞過來,杰森一把抓住,轉身就跨上臺階走了進來,連出租車的車門也顧不上關了。
    洪鈞已經站起來,提起皮箱迎了上去,杰森也看見了洪鈞。洪鈞本來只揚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可是杰森的右手已經伸了過來,洪鈞沒有辦法,只好也伸手過去,又被杰森緊緊地"攥"了一次,因為洪鈞這次已經在伸手時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這一次被"攥"的痛苦小了很多。
    杰森引著洪鈞走進電梯,按了標著"18"的按鈕,電梯向上移動了。
    杰森說:"這個樓層多好,我們的生意一定好,沒問題。"他說著豎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洪鈞不知道杰森是在"贊"誰。杰森接著說:"原來是在7樓,我一直不喜歡。我讓他們一直給我留意,后來說18層退出來一間,我馬上就定了說我們要移過來,這個號碼一定好的。"
    洪鈞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電梯里的另外幾個人,都很年輕,愣愣地聽著杰森說話,洪鈞便只是微笑著而不說話,這些年做銷售,已經讓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電梯里有外人,不管是否認識,他都從不說話,更不要說討論公司的事,因為他早已體會到,這世界太小了,而事情往往又那么巧,隔墻都會有耳,同在一個電梯里的人又怎么能不防呢?
    電梯停了幾次,其他幾個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洪鈞和杰森。杰森發現洪鈞一直不說話,還以為洪鈞有什么想法,便忙補上一句:"當然,號碼好,更要靠你喲,如果不是換了這個號碼,我還請不到你來這里喲。"
    洪鈞見杰森想多了,也忙解釋一下:"哦,不是,我剛才是在想咱們的公司是什么樣子,呵呵。"
    杰森也笑著說:"不用費腦筋了,這里就是了。"說著,電梯停在了十八層,洪鈞謙讓著,讓杰森先走出了電梯。
    如果不是杰森在前面領著,洪鈞要想自己找到這間辦公室還真要花些功夫,因為離電梯挺遠,拐了兩個彎,門就在一個拐角的后面,一不留神就會錯過了。杰森走到門口,回頭對洪鈞說:"這里很好,很安靜,沒有人在外面走來走去。"說完,便走進了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洪鈞深吸了一口氣,跟了進去。
    門里先是迎面一個前臺,很小很局促,里面的一個女孩兒已經站了起來,笑著向杰森說早上好。杰森扭頭對洪鈞說:"這是Mary,我們的大美人。"又對瑪麗說:"這就是我說的Jim,你們的新老板。"
    瑪麗一聽杰森的話,已經紅了臉,扭捏著,又看著洪鈞,笑著說了一聲:"您好。"
    洪鈞也笑著向瑪麗說了聲你好,同時趁機打量了一下"大美人",他便立刻得出了一個結論:看來杰森最不吝嗇的就是夸獎,尤其是與事實出入很大的"謬獎"。
    杰森和洪鈞轉過前臺后面像影壁一樣的一面墻,整個維西爾北京辦公室便盡收眼底了。洪鈞看了一圈,估計不到一百平方米,兩個角各隔出了一間小房間,洪鈞猜其中一間是自己的辦公室,另一間應該是個小會客室。中間就是一個大的開放式的辦公區,洪鈞數到有十張辦公桌,分成兩列,一列五張,都是帶個轉角的那種寫字臺,辦公區雖然不能說擁擠,但好像也不能再塞進什么了。
    很明顯,桌子比人多,洪鈞實際上比數桌子數得都快,就已經知道他面前一共有六個人了。
    杰森指著離得最近的一個女孩說:"這是Helen,是不是很像特洛伊里面那個海倫?她是你的大內總管,出納、行政啊都是她做。"
    洪鈞已經領教了杰森夸獎別人時候的夸張,看著海倫,問了一聲你好,心里暗想,只做公司的大內總管就好,不要進我的大內喲,我可不要這樣的生活秘書。又一想,這次杰森可能說的還算正確,特洛伊里面的海倫要是活到現在,的確也就是這種模樣了。
    杰森接著向洪鈞介紹另外幾個人,洪鈞與名叫武權和肖彬的兩個工程師簡單寒暄了一下,更多地是和兩個客戶經理聊著,這兩個是他直接的下屬,一個叫郝毅,英文名字是Harry,另一個叫楊文光,英文名字叫Vincent,洪鈞和楊文光開玩笑,問他和楊家將里的楊文廣是不是親戚。這兩個小伙子都很年輕,見到洪鈞都很靦腆,甚至有些拘束,洪鈞心想,要把這兩人培養成像狼一樣兇猛的銷售好手,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第六個人,是個男人,坐在最遠處角落里的座位上,一直背對著眾人,在打電話。杰森看到洪鈞在望著那個人,便對洪鈞說:"也是個做技術的,先不用管他,等他忙完你再和他打招呼好了。"
    洪鈞問杰森:"記得您說過應該有三個sales,這里好像還差一個……"
    "哦,還有個女孩子,總是四處跑,等她回來再認識好了。"說完,杰森又問洪鈞:"怎么樣? Jim,要不要講些什么,算是你的就任致詞或是開場白?"
    洪鈞笑了,擺擺手說:"不用了吧,都是自己人,不搞那些了。我們也都已經認識了,各自忙吧。"
    杰森便招呼大家各忙各的,然后帶著洪鈞走向他的辦公室。洪鈞走到辦公室的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那個男人,那人正好剛放下電話,微微轉過臉來往這邊看了一眼,發現洪鈞也正向他望著,便馬上把頭扭了回去,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這一下讓洪鈞來了更大的興趣,他要弄個究竟了,便向杰森說了句話,讓杰森先進了辦公室,自己轉身向那個人走去。
    洪鈞走到那個人的身后,他相信那人一定在豎著耳朵聽著洪鈞走過來的腳步聲,但仍然不回頭,手上胡亂忙著。洪鈞走到他的桌子旁邊,轉到他的面前,伸出右手,大聲說:"你好,我是洪鈞,今天新來的,你叫我Jim好了,很高興認識你。"
    那人的身體震了一下,抬起頭,看見洪鈞伸過來的手,便把右手伸過來和洪鈞握在一起,身子慢慢從椅子上抬起來,就像是被洪鈞拉著手拽著站起來似的。洪鈞見他個子不高,貌不驚人,眼神閃閃爍爍的,好像總在回避著洪鈞的目光,洪鈞覺得他以前沒見過這個人,便等著聽他自己介紹。
    那人終于開口說話了:"李龍偉。"又嘀咕了一聲:"您好。"
    洪鈞相信自己以前一定聽過這個名字,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是在什么時候、因為什么事情了,他拍了下李龍偉的肩膀,轉身往辦公室走,他決定不再想了,他相信一定會在不經意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來。
    洪鈞站到自己的新辦公室門口,不由得笑了,這房間真夠小的,幾乎和外面每個人占的空間差不多大,只是被墻圍了起來,結果反而顯得更加狹小。杰森在房間里站著,看洪鈞到了門口,便說:"很小,委屈你了,不過這樣子蠻好,你就會經常出去跑到客戶那里去,不會呆在這小房間里。"
    洪鈞笑了笑,走了進來,也說了一句:"蠻好。"
    杰森讓洪鈞做到自己的椅子上,便說要打幾個電話,走進那家小會客室了。肖彬拎著個電腦包走了進來,告訴洪鈞這是公司給他配的筆記本電腦,又把寫著密碼、用戶名等登錄信息的紙片遞給洪鈞。
    洪鈞把自己帶來的皮箱放在一旁的墻邊,打開電腦包,拿出里面的黑色IBM電腦,這讓他一下子懷念起在ICE時候的那臺也是IBM的筆記本電腦了。
    洪鈞正在擺弄著電腦,設置著自己喜好的各種選項,門一下子被推開了,洪鈞先是感覺到了一陣風,然后發現他面前站著一個女孩兒。
    洪鈞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孩兒已經開口了:"洪總,對不起啊,放完長假今天頭一天上班,有太多事了,我剛才是先去給一家客戶送些資料,本來十一前就應該給他們送過去的,可他們臨放假根本沒心思干正事,所以我就想等放完假一上班再送去,本來是想送去放到他們桌上就回來的,可是他們上午好像不忙,非拉著我說這說那,講的都是沒意思的瞎說八道,我就一直急著趕緊往回跑,這不,才趕回來。"
    洪鈞張著嘴,被這女孩子的一長串連珠炮搞懵了,也在呆呆地看著這個女孩兒的樣子。她高高瘦瘦的,典型的豆芽菜骨感身材,長長的頭發,染了一些淡黃色,挽在腦后,臉倒是圓圓的,不算長,洪鈞心想謝天謝地,不然高個子長臉,真像個驚嘆號了,現在得樣子挺好,是個向日葵。女孩的容貌很端正,皮膚很白很細,因為跑進來又說了一大堆話,五官稍微有些變形,慢慢恢復自然了,洪鈞就發現她很耐看,尤其是一雙眼睛,特別有靈氣,洪鈞好像找到這女孩為什么話這么多的原因了,因為她臉上的嘴巴和一雙眼睛都會說話。女孩兒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上面是件襯衫,下面是條褲子,很利索的樣子。
    女孩見洪鈞盯著自己,好像明白過來了,臉一紅,忙說:"哦,我是這兒的客戶經理,叫劉霏冰,你叫我菲比好了,P、H、O、E、B、E.。"
    洪鈞聽著菲比把她的英文名字拼完,才注意到菲比直接稱呼自己"你",而沒有像剛才的幾個人一樣對自己稱呼"您",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又好像覺得挺舒服的。他對著菲比微笑著,說:"別叫我洪總,你要叫我洪總,我就叫你劉副總,因為咱倆是上下級,我是總,你就得是副總了,叫我Jim好了。"
    菲比說:"好吧好吧,反正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一直想認識認識你,沒想到你來當我老板了。你們做銷售真厲害,我都輸給你們好多回了,好多回都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輸的,你們那個小譚老在項目上給我下套兒,他下了套我就鉆進去,都不知道為什么老上當。這個小譚就是你帶出來的吧?太恐怖了,我從來都沒有從他手里贏過單子。"
    洪鈞笑得更厲害了,他以前從沒見過心態能始終這么好的常敗將軍,看來這個菲比倒是個可造之材啊。洪鈞打斷菲比:"不要還是'你們你們'的呀,現在是咱們和他們了。"
    菲比笑著說:"對對,我忘了,現在你和我是一伙兒的了,歡迎你棄暗投明,革命不分先后。你來了就好了,我以后才不怕什么小譚了呢,別說小譚,老譚也不怕了,因為我有老洪了……"菲比忽然停住了,好像猶豫了一下,然后接著說:"我就叫你老洪吧。"
    洪鈞笑著說:"隨便。不過,你的名字都不太好念,中文名字吧,不太上口,英文名字呢,好像也不是特別好。"
    菲比已經轉身走到門口,手扶在門上說:"你先忙吧,我來打個招呼,不打擾你了。名字嘛,怎么你一見面就想給我改名字呀?對不起,您湊合著叫吧。"說完,又像一陣風一樣刮走了。
    洪鈞愣在那里,臉上還帶著剛才的笑容,他正在咂摸味道呢。這時,杰森推開門進來,洪鈞便站了起來。
    杰森說:"我們去那邊會客室聊聊吧,我把這里的情形都和你講一講。對了,亞太區在新加坡要開個會,我不想去,沒時間,我想請你代替我去,帶著耳朵濫竽充數就好。"
    洪鈞聽了覺得很奇怪,跟著杰森向小會客室走去。
    第八章
    洪鈞連著好幾天都在琢磨,為什么杰森讓自己替他去新加坡出席亞太區的會議,好像猜出來一些,但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最后只好搖了搖頭。杰森看來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像個不定向導彈,讓人琢磨不透,更無法預測他下一步的軌道是什么樣。
    按杰森自己給洪鈞的說法是,他之所以自己不想去,是因為他不想浪費時間聽那些老外們的指手畫腳,他說他們是在"聒噪"。而他給亞太區找的理由是他的太太忽然病了,可能是因為在上海水土不服,所以杰森不能在這時候飛到新加坡去開兩天的會。洪鈞覺得好笑,他還是頭一次聽說臺灣人在上海會水土不服的,起碼臺灣男人對上海的水土和上海的水土養的一方女人都"服"得很,也許正如此,臺灣女人也可能會對上海不"服"了吧?誰知道。
    至于杰森為什么選洪鈞代替他去,杰森自己的說法是希望洪鈞利用這個機會去熟悉一下環境。洪鈞覺得更可笑了,他剛來公司,連維西爾北京這個小環境他都還沒熟悉呢,跑去熟悉維西爾亞太區干什么?用去趟新加坡作為加入維西爾的獎賞?應該不會。洪鈞不是沒出過國的人,他已經跑過世界上太多地方了。
    當杰森上次在星巴克里說出"維西爾亞太區那幫混蛋"的時候,洪鈞就已經很清楚杰森和維西爾亞太區的關系不好,當時還只是以為那是杰森內心情緒的宣泄,沒想到他竟這么直截了當地拒絕去開會,簡直是向亞太區示威和叫板。洪鈞總覺得這樣做過于情緒化,他很難理解杰森怎么會這么不加掩飾地公開他和亞太區的矛盾。
    另外,洪鈞推測杰森讓自己去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進一步向自己示好,表現他杰森對洪鈞毫無戒心,完全信任、沒有任何顧忌,可能他也有些后悔上次在星巴克無意中透露出的話,提到他曾經擔心維西爾把洪鈞挖過來替掉他,所以想打消洪鈞的疑慮。的確,杰森肯定已經不再擔心,洪鈞現在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經理了。另一個隱藏得更深的原因,是因為洪鈞新來乍到,對維西爾的情況不了解,杰森就不必擔心他向亞太區當面告狀了。
    不管怎樣,洪鈞并不喜歡跑這趟差使,維西爾北京的爛攤子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呢。早上又被前臺的那個瑪麗把他噎得夠嗆,讓他心里慪了不少氣。
    早上剛上班,洪鈞走到前臺,對瑪麗說:"Mary,幫我個忙好嗎?這是申請新加坡簽證的資料,我都弄好了,你幫我跑一趟嘉里中心,送到簽證處就行了。"
    沒想到,瑪麗卻皺了眉頭,一臉難色地說:"哎呀,可我這會兒走不開呀,Laura給我布置了一大堆事,正愁忙不過來呢。要不您給上海打個電話,和Laura講一下,她不發話,我真不敢出去啊。"
    洪鈞一聽就火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孩兒,卻也知道利用外企的矩陣式架構搞小動作了。外企里的很多崗位都是有兩個頭兒的,瑪麗在北京,洪鈞是她的老板,算是屬地管理;瑪麗是前臺的接待員,做行政的,上海的財務經理勞拉也是她的老板,算是業務管理。水平低一些的,會利用這種雙重管理來偷懶,洪鈞讓她做事的時候,她推托正忙勞拉的事,洪鈞知道肯定當勞拉讓瑪麗辦事的時候,她會推托正忙洪鈞的事呢。水平高一些的,會在這種雙重管理下走鋼絲,想辦法讓兩個老板都努力爭取發展自己成為心腹,自己左右逢源,兩邊得好處。洪鈞相信這瑪麗還只屬于低水平的玩法,洪鈞恨的是那種走鋼絲的高手。
    洪鈞壓住火氣,皺著眉頭,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對瑪麗說:"那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如果Jason來電話找我,你告訴他我去辦簽證了。Laura也真是的,給你派那么多活,也不看看你干得完干不完,想把你累死啊。我得和Jason說說,應該再請一個秘書來,這么多事一個人忙不過來嘛,除非找個能力更強一些的。"
    瑪麗聽著洪鈞的這些話,臉上就像是個萬花筒,變化了好幾次。剛聽了洪鈞的頭一句話,她是一陣輕松得意,心想又把一個差使推出去了;聽洪鈞接著說,她臉有些紅,洪鈞這么心疼她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沒想到洪鈞話鋒一轉甩出了最后一句話,把她砸懵了,臉色變得白里透綠、綠里透白。她愣了半天,剛回過神來,想叫住洪鈞說句什么,洪鈞早已不理她,徑直走出去,坐電梯下樓了。
    嘉里中心寫字樓的北樓里,有一家獵頭公司,在它里面的一間會議室里,西裝革履的三個人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邊。其中一個頭發溜光水滑的人,是三個人里面的東道主,但他卻是三個人里面最少說話的一個。他的左手,是個外國人,四十多歲,彬彬有禮,謙和中又透著嚴謹;他的右手,是個中國人,應該不到四十歲,膚色有些黑,樣子比實際年齡老一些。這個有著溜光水滑的頭發的人,是這家獵頭公司的合伙人,就是他,把兩家直接競爭的公司中的兩個人撮合到了一起,他旁邊的外國人是個英國人,就是ICE公司的皮特·布蘭森,他旁邊的中國人,就是科曼公司的俞威。
    這已經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碰面了,實際上,他們這次碰面就是為了達成最終的協議,看樣子,一切順利,已經在收尾了。
    "溜光水滑"幫著兩個人整理著已經簽署的文件,大家都微笑著,都很滿意。皮特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俞威說:"我想再次確認一下,你確信你離開科曼公司后可以馬上直接加入ICE公司嗎?" 俞威立刻用英語說了句:"沒有問題。"他好像覺得應該再多補充些更翔實的東西,可一時又好像不能用英語脫口而出,憋在那里。
    "溜光水滑"便馬上接口用英語對皮特說:"我第一次和俞先生談時,就問了這個問題,他完全可以確認,他和科曼公司沒有簽過非競爭性條款,科曼公司不可以限制俞先生去哪家公司。"
    俞威完全聽得懂,點了點頭,表示這也是他原本想表達的意思。
    皮特很滿意,但還是又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但ICE不是科曼,我們要求所有員工都要簽署非競爭性條款的,尤其是首席代表。俞先生,你不會有問題吧?"
    俞威忙笑著用英語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皮特又說:"從今天到我們定好的你來ICE上班的日子,只有這么短的時間,你確信你和科曼公司可以完成交接嗎?"
    俞威一邊笑著,一邊連連點頭說:"沒有問題,我保證科曼公司會很快讓我走的。"說完,他又有些擔心皮特會不會誤解成科曼正巴不得他盡快走人呢,他看了眼皮特,皮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沒什么別的表示。
    "溜光水滑"拉開門,走出去裝訂文件,皮特便和俞威聊天,問道:"我聽說你和Jim·洪很熟,一直是朋友?"
    俞威回答:"以前是朋友,后來不怎么聯系了。"
    皮特又問俞威:"你知道他離開ICE以后的情況嗎?"
    俞威便說:"不知道,我不關心他的事,我和他不是朋友了。"
    皮特喃喃地,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希望我和他還能是朋友。"
    皮特立刻注意到俞威臉上好像變得紅一塊紫一塊的,正想解釋一句或把話題岔開,恰巧"溜光水滑"推門進來,已經把兩份文件都弄好了,很專業的樣子。皮特和俞威便都站起身來,各自收好文件,三個人的手摞著握在一起,慶祝著。
    皮特對俞威說:"歡迎加入ICE,我希望你能為ICE簽更多像合智集團那樣的合同。"
    俞威臉上又非常不自然了,說:"我會盡我的全力。"
    "溜光水滑"說:"一定的。"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正要走出會議室,俞威忽然說:"布蘭森先生,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先走,五分鐘以后你再走,好嗎?"
    "溜光水滑"笑著說:"俞先生就是謹慎,所有的事都定下來了,還要這樣小心。"
    皮特笑著同意了俞威的建議,和俞威又握了手,便被"溜光水滑"陪著進了一間辦公室。
    俞威走出獵頭公司,向電梯走去,他沒想到,洪鈞坐的出租車也正好在這時停在了嘉里中心寫字樓的門口。
    洪鈞付了出租車費,走進寫字樓的大堂,往左邊向北樓的電梯走去,他也沒想到,俞威正坐電梯下來。
    洪鈞離電梯間大概有十幾米的時候,一臺電梯從上面下到了大堂,門開了,俞威和幾個人一起走了出來。俞威和洪鈞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頓住了,但只是一霎那,幾乎又是同時,兩個人都邁步走了過來。兩人走到近前,迎面站住了,臉上都沒什么表情,卻互相問候著,說的頭一句話都是"好久不見"。
    洪鈞問:"來這兒辦事?"
    俞威說:"啊,有點事,你呢?怎么樣?"
    洪鈞說:"我現在在維西爾公司,來辦新加坡的簽證。"
    俞威怔了一下:"哦,你去維西爾了?噢,我應該想到的,就這么幾家公司,還能去哪兒?去新加坡開會?"
    "不是,去參加個培訓,剛到新公司嘛。"洪鈞不想告訴他是去亞太區開會,那是公司內部的事。
    俞威笑了:"呃,你還用去培訓?是去培訓別人吧?怎么你還用親自來辦簽證啊?叫秘書跑一趟不就成了嘛。"
    洪鈞面帶笑容,平靜地聽著俞威的嘲諷,等他說完,便說:"那先這樣?都挺忙的。Bye。"說完,便向電梯間走去。俞威也說了聲bye,便向門口走去。
    洪鈞在電梯間站了一會兒,并沒上電梯,回頭看著俞威出了大門,便轉身折回來,走到大堂墻壁上貼著大廈里各家公司名錄的水牌前,瀏覽著北樓里都有哪些公司,想從中找到線索,看看俞威究竟是來干什么的。洪鈞也說不清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因為俞威是個競爭對手,還是恰恰因為他是俞威?
    洪鈞正仰著脖子看著那一排排一列列的公司名字,忽然覺得有一個曾經很熟悉的身影從眼角的余光里閃了過去,洪鈞下意識地扭過頭,看見一個老外,提著個電腦包,向大廈門口走去,即使只是背影,洪鈞也已經認出來了,那是皮特!而且從皮特穿過大堂的路線洪鈞可以確信,他也是從北樓下來的。
    洪鈞便又抬起頭,更加仔細地在那些公司名字里找著。很快,他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了那家他很熟悉的獵頭公司的名字上。俞威、皮特、獵頭,洪鈞的腦子里只轉了一下便已經把一切穿了起來,弄明白整個來龍去脈了,他不相信巧合,他相信他的推理和判斷:俞威要去ICE了,應該是接替洪鈞做首席代表,不過應該不是代理的,而是正式的。
    洪鈞的腦子里,好像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一片平原上孤零零地有兩個山坡,自己剛從比較高的那個山坡頂上滾下來,還沒顧得上拍打身上的塵土,就蹣跚著爬上了這個矮些的山坡,剛站直身子,便看見俞威已經騎著馬沖上了自己曾經占據的那個高坡,向自己揮舞著手中的長矛。洪鈞知道,又要有一場惡戰了,可自己手里好像一無所有。這么想著,他忽然有一種非常復雜的感覺,各種滋味涌上心頭。洪鈞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轉身向電梯走去。
    俞威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電腦包放在旁邊,俞威忍不住又把剛才簽的協議從包里拿了出來,攤在腿上看著,文件上的那幾個簡單的數字,讓他越看越開心,越看越喜歡,他更加得意自己討價還價的本事了。他知道ICE的工資待遇本來就比科曼更好一些,自己又是從科曼的銷售總監跳到了ICE的中國區首席代表,再加上幾番要價,他這回真是鯉魚跳龍門,又有名又有利,賺大發了。
    俞威一邊看得過癮,一邊掏出手機,正準備撥號,冷不防手機先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讓他稍微有些懊惱。俞威看了眼來電顯示,知道又是合智集團的趙平凡打來的,心想,這趙平凡應該改個名字了,叫"招人煩",便按了接聽鍵,說:"喂,你好。"
    他的"好"字還沒出口,趙平凡已經急不可待地說上了:"老俞嗎?找你真難啊,剛才打你電話一直沒接,你在哪兒呢?"
    俞威心想,剛才我正和皮特談大事呢,怎么可能接電話,再說,管我在哪兒呢。但他嘴里還是客氣地說:"剛才在開個會,所以我把手機調成靜音了,現在正在路上呢。"
    趙平凡忙說:"在路上?那你現在過來一趟吧,這事急著和你談啊。"
    俞威暗笑,我在路上,又不是去合智的路上,而且你要談的事正是我要躲的事呢。俞威好像很無奈地說:"哎呀,現在過不去啊,我正急著去另一個會呢,早都定好了,現在肯定去不了你那兒了。"
    趙平凡現在不僅是"招人煩",他自己也煩上了,沒好氣地說:"算啦算啦,那就在電話里說吧。你們的軟件有問題啊,裝倒是裝上了,可是很不穩定啊,最近這一個星期每天都要重新啟動好幾次,這怎么行?將來根本不能用啊。"
    俞威好像覺得不可思議似地說:"不會吧?當初不是專門裝了個模擬環境做了測試了嗎?"
    趙平凡都快罵出聲了:"壞就壞在那次只是個模擬環境,誰知道你們怎么給我模擬的呀?把整套軟件裝在我們真正的環境里面,就成現在的德行啦。"
    俞威一點兒不急,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的工程師不是去看過了嗎?我聽說又重新裝了一遍,還不行嗎?"
    "不行不行,根本沒用。我問你的工程師了,他說他從來沒在Windows的服務器上裝過你們的軟件,都是在UNIX的機器上裝的。他照著你們內部的操作指南裝,裝是裝上了,可出了問題他也不知道能有什么辦法。"趙平凡壓住火氣說。
    俞威接著糊弄:"版本不一樣,他可能沒什么經驗,這樣吧,我把你們的情況向亞太區和總部說一下,爭取讓他們派個有經驗的過來。"
    趙平凡一聽就急了:"那要等到什么時候?!陳總可都生氣了,連徐董事長都知道了,問了陳總好幾次,陳總要求你們務必馬上解決!"
    這時候俞威反而來了興致,他好像是貓在逗弄著一只老鼠,笑著說:"老趙,這技術上的事得講科學,急不得,光聽命令蠻干,出不來還是出不來啊。"
    趙平凡被俞威徹底激怒了,真要罵人了,大聲嚷著:"老俞,當初可是你拍著胸脯告訴我,說你們的軟件裝在我們這些服務器上肯定沒問題,你當初說這話的時候講沒講科學?還是你瞎說的?"
    俞威卻一點不急,更沒發火,而是心平氣和地出著主意:"老趙,科曼的軟件在世界上的確有不少都是裝在你們這樣的Windows機器上的,但是我們北京的工程師可能沒怎么接觸過,我說請外面的專家來,你又嫌慢,那現在換UNIX的服務器,還來不來得及呢?"
    趙平凡的聲音里好像都帶著哭腔了:"老俞,我這次可以等你從國外請個人來,可是以后呢?誰想到你這里的人根本沒辦法支持呀?我可不能提心吊膽直到你們培養出人來。要想換機器,那些預算已經挪去準備出國用的,雖然還沒去,可是該花的已經花了,剩下的也都是留好用途的,要不然出國的時候肯定安排不好。買新機器,時間倒是來得及,可沒有預算了啊,再申請預算可來不及了,而且這事就捅大了。"
    俞威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老趙,我是這么建議啊,你們出國,也不要太鋪張了,只把幾個老板安排得好些,下面那幫家伙能去趟美國已經知足了,條件差些都能忍了,就能剩下些錢,買幾臺UNIX的服務器,先別買太好的,配置不用太大,將將夠用就行,反正剛開始的時候軟件也不會真正用起來,等將來真要用了,再申請預算換大機器。"
    說完了,俞威都被自己感動了,他現在已經要去ICE了,還管科曼的客戶干嘛呢?
    趙平凡想都沒想,便開了口,語氣又強硬了:"不行,出國的事,大都已經安排好了,不好再變,從別的地方也擠不出錢了。我看,就得從你們的軟件款上想辦法了。"
    俞威便問:"你們給我們打過來多少了?30%?"
    "嗯,我們已經給你們付了30%了。"
    俞威懶得再和趙平凡玩兒,他覺得是攤牌的時候了,就說:"老趙,事到如今,我也盡力了,你們少付款,甚至不付款,都不關我的事了,陳總是和香港的托尼簽的合同,你請陳總直接找托尼吧,我這邊已經要開會了,咱們再聯系吧。"
    說完,俞威便掛上了電話,他覺得自己再也沒必要搭理趙平凡了,趙平凡肯定被他最后這幾句話搞懵了,肯定覺得俞威怎么會一下子判若兩人?俞威懶得再理他,反正過些天他自己會知道俞威跳槽的事,到時候他自然就會明白了。不過,剛才這個電話,讓俞威覺得非常得意,自己怎么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得這么好呢?恰恰就在合智的項目出事的時候,俞威已經有了更好的去處,別人用了八抬大轎來請他,他正好可以甩手扔下這個爛攤子,另謀高就去了。
    咦,本來剛才拿電話是要打給誰來的,結果卻讓趙平凡給攪了?哦,想起來了,是要打給托尼那家伙的。俞威心想托尼這下要有好日子過了,合智這么大的客戶要想改合同、少付款,可不是小事,估計這官司得扯很長時間。合智恐怕一時半會兒擠不出錢來買新的UNIX機器,除非科曼下狠心自己負擔費用,把一個外國專家派到北京常駐,專門為合智提供技術支持,否則這個項目看來就要一直在糾紛中擱置下去了,不過以俞威對托尼的了解,這個香港人干不出這么有魄力的事來,所以合智項目的歸宿也就顯而易見了。

    posted on 2006-08-07 21:27 benchensz 閱讀(773) 評論(0)  編輯  收藏 所屬分類: IT企業商戰小說《圈子·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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