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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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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圈子 圈套(IT企業商戰內幕紀實·一)

    圈子 圈套(IT企業商戰內幕紀實·小說連載)
    作者:九幫幫主
    自序??   
      寫完了,意猶未盡,總覺得還應該再寫點兒什么。對了,應該有個序。我向來是不喜歡戴帽子的,可是不戴帽子是不行的。又因為無人給寫,所以只好來個自序。只是這"自序"二字中的"自",頗易讓人聯想到"自X"--括號--不是自殺,也不是自宮,但已經接近了--括號完了。?   
      這部小說寫出來給誰看??   
      給在IT企業干著或干過的朋友們解悶用的。這寫的不是那誰嗎?這公司是不是其實就是XX公司啊?這項目寫的怎么像是YY公司的項目啊?對號入座,雖然沒什么意義,解悶而已嘛。如果能在小說里發現某人的影子,甚至自己的影子,請會心一笑罷了。?   
      給做銷售的、想做銷售的切磋技藝用的。銷售是門手藝,也是藝術,所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靠什么?靠悟性,只可自己體會揣摩。小說里提到的那些雕蟲小技、蠅營狗茍,如果不能帶來某些頓悟,就權當反面教材罷了。?   
      給剛出校門的新人們、給已在圍城之中希冀突圍而出的老手們當職場指南用的。大言不慚,見笑了。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畢竟我是老江湖了嘛。很多老江湖不都擺攤算命了嗎?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罷了。?   
      我為什么寫這部小說??   
      因為我有生活--括號--包括各種生活--括號完了。?   
      我一出校門就做銷售,在外企做了近十年,給美國公司做過,給德國公司做過。在有150多年歷史的老牌巨頭做過,也當過一家公司在中國的光桿司令從零開始過。從銷售代表,而銷售經理,而高級經理,而總經理,一路爬上去過。不用編,直接寫出來,就這么容易,干嘛不寫??   
      因為我有時間。?   
      自打開始創業,時間似乎比以前多了。公司就像一棵嫩苗,我盡力呵護,可也不能一天到晚蹲旁邊看著她長,也不能沒事就給她澆水施肥,弄不好會把她弄死了,而且澆水施肥也是要錢的----地主家也沒有余錢了。既然不能拔苗助長,就干脆一邊守著她,一邊寫點兒東西。據說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麥田里,能聽見麥苗生長的聲音,我就是在夜里服務器自動做備份的時候,寫的這些東西。?   
      因為我有文筆。?   
      我的文筆好是有歷史基礎的。在小學,我就獲得過班里作文比賽的一等獎。在清華,導師對我的論文的評價也獨具慧眼:學術上沒什么價值,但是文字通順。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和那些老總們一比,才讓我如此狂妄的,誰讓他們大多已經除了Email啥也不會寫了呢??   
      我寫完了,我過癮了。該您看了,該您過癮了,呵呵。
      第一章?   
      八月的北京,簡直就是一個火爐,盼了好多天的雨,一直像是在和人們逗著玩兒。每次好不容易終于盼來了黑云壓城,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可是每次這風又都吹得稍微大了些,把自己剛送來的云彩又給刮得無影無蹤了。?   
      洪鈞站在自己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一會兒看看天上的云彩,一會兒低頭看著大廈底下街道上的景象。夏天盼雨,就像洪鈞盼著客戶和他簽合同一樣。這客戶也像是雨,一直盼著它來,也好幾次好像是真要來了,又沒了消息。?   
      但這次不同,這次是真要來了,洪鈞想著,心里漾起一種暖暖的感覺,慢慢地不只是暖,他開始覺得熱了。洪鈞做銷售已經做了十多年,在現在這家ICE公司做銷售總監也已經快三年了。他很喜歡這家美國的軟件公司,他感覺在ICE有一種成就感,最近這些天他的成就感正經歷著極大的滿足。?   
      合智集團這個客戶,就像是夏天的這場雨,終于要被盼來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的合同!就要瓜熟蒂落,決不會再被什么風給刮跑了。ICE公司在中國從來沒有簽過這么大的合同,在洪鈞印象里這么大的合同在整個亞太區也是鳳毛麟角。但是,洪鈞心里清楚,他現在所體會到的這種成就感的滿足,并不只是因為合智集團這個合同。洪鈞做了這么多年的銷售,經歷了太多的輸贏,早已經在感覺上"疲"了、"冷淡"了,單單贏得一個合同并不會讓他多么興奮。而更讓洪鈞興奮的是:他終于要被"扶正"了。?   
      洪鈞代理ICE中國區的首席代表已經將近一年,從最初的興奮、到急于做出成績的急切,到最近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焦慮了。每次聽說要把"代理"二字抹掉,每次又都只是風聲而已,一吹而過。但這次不同,這次他是真要被扶正了。?   
      下午,洪鈞的老板,ICE主管亞太區業務的副總裁皮特·布蘭森就要到北京了。明天,就在明天,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首先是和合智集團的正式簽約儀式,然后就是皮特和洪鈞一起出席一個新聞發布會,向媒體和業界宣布正式任命洪鈞為ICE中國代表處的首席代表。?   
      洪鈞看著街道上那些在驕陽底下奔波的人們,他好像感覺到和他們一樣的燥熱難耐,可他是在舒適的房間里啊。洪鈞回頭看了眼墻上的空調控制器,開著的呀,而且已經開到了最大的冷風量。快到中午了,從現在到要去機場接皮特的這段時間里,洪鈞沒什么事情做,可他卻好像有些躁動。已經連著幾天了,他常常這樣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有些像是剛贏得金牌的運動員,勝利之后,接下來的都是慶功活動,好像離訓練場和賽場都越來越遠了,怎么也無法把心收回來。洪鈞從窗邊走到墻邊,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搞不清楚自己是要做些什么,可就是有一種興奮和沖動。忽然,他隔著落地玻璃上的百葉窗簾間的縫隙,看見琳達熟悉的身影在外面大辦公區的走廊上像云彩一樣一閃而過,他一下子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了。?   
      洪鈞走回到自己的大班臺后面,坐在高背的皮椅上,右手撥弄了一下桌面上的鼠標,剛才還在待機的黑色IBM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就出現了電子郵件窗口。洪鈞從窗口里的公司通訊錄中很熟練地找出"琳達·蘇--市場專員",點擊放到電子郵件的收信人欄里,不寫標題,直接在信的內容欄里寫道:"Miss you。"發了出去。?   
      才過了幾秒鐘,洪鈞就等不及了,"不會是發給別人了吧?"他這么擔心著,正要去查發信箱看看是不是發錯了,電腦屏幕上顯示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是琳達的。洪鈞迫不及待地打開,看見一行字:"Me too。中午吃什么?"?   
      洪鈞敲了一個字就點了回復按鈕:"你!"?   
      這次等的時間好像更長,洪鈞的手剛放到電話上準備打給琳達,就又看到了琳達發回的郵件:"現在?去哪兒?"?   
      洪鈞不加思索地迅速敲打著鍵盤,寫道:"我家。"把郵件發出去以后,洪鈞就不再等著琳達回復,直接扣上了筆記本電腦,一邊站起身來收拾東西,一邊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司機小丁的手機號碼,聽到接通了就對小丁說:"丁啊,是我。我得回家拿些東西,你在樓下等我。"?   
      洪鈞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琳達站在她的辦公桌前正在收拾手包,心想:"女人就是得永遠拿著個包。"他把目光從琳達那里移開,沒有放慢腳步,直接走了出去。?   
      小丁接上洪鈞,把洪鈞送回自己住的公寓。洪鈞在公寓樓前下了車,對小丁說:"先去附近找個飯館吃午飯吧,別在我這兒等了,我要走的時候會先給你打電話。"小丁答應著開走了。?   
      洪鈞住在東三環和東四環之間,這是幾幢落成不到一年的高檔公寓。洪鈞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當初為什么買了這套三房兩廳兩衛的房子,反正就是典型的"炒房炒成了房東",而且他這個房東同時又是唯一的房客,結果一個人在里面住著感覺別扭得很。他有時候分析,認為自己以閃電般的速度泡上琳達就是這套大房子惹的禍。有時候他自己也會想得糊涂了,究竟是自己把琳達勾上了手,還是自己被琳達釣上了鉤。?   
      洪鈞進了家門,還沒來得及換上舒適的衣服,門鈴就響了。他打開門,琳達就像小鹿一樣跳了進來。琳達把手包"啪"的一聲扔到廳里的真皮沙發上,雙臂勾在洪鈞的脖子后面,兩只腳互相蹭著把高跟鞋蹬掉甩在地板上,說:"我到得快吧?我下taxi的時候看見小丁的車出去,他肯定看見我了。"?   
      洪鈞怔了一下,把琳達的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掰下來,說:"臭丫頭,你怎么不等他離開了再到?"?   
      琳達一聽就噘了嘴,扭著身子拉著洪鈞往沙發上坐,嘟囔著:"人家知道你急嘛,所以想早點送到你嘴邊。再說,他肯定也早就知道了。"?   
      洪鈞坐在沙發上,讓琳達站在他面前,摩挲著她的裙子,口氣也緩和了下來,"知道了和看到了可不一樣。以前他是以為自己知道,現在他是相信自己知道了。不過沒所謂。"?   
      "就是,怕什么,你沒結婚我沒嫁人。你開始的時候還不許我用公司的Email給你發message呢,現在你自己在Email里什么都敢寫。"琳達邊說邊把身體靠向洪鈞。?   
      洪鈞撐住琳達移過來的身體,解釋道:"老外們畢竟不希望在我這兒發生office romance,不過現在反正是誰都知道了,但怎么也不能讓人家都知道咱倆中午跑回來'那個'呀。"?   
      琳達臉上露出一種壞笑,"誰讓你最近得意忘形的?哎,對了,你猜我今天穿了什么?"?   
      洪鈞把手從琳達的裙邊挪開,往上移,隔著裙子撫摸她的屁股,摸了一下就說:"T字褲唄。"?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早上起來就想你,就覺得今天你會找我,所以才特地穿的。"說著,琳達用手把西服套裙的下擺往上提,翻到腰間,露出里面黑色的T字褲,轉著身子,問道:"好看嗎?"?   
      洪鈞用手指纏繞著T字褲后面那條垂直的細細的帶子,"好看。再好看也是看一眼就得脫的。"洪鈞一下子把T字褲勾到了琳達的膝蓋上,琳達的身子已經軟了,腿一彎,歪倒在沙發上。?   
       洪鈞把琳達抱到了床上,做了一會兒準備工作,便開始正式上崗,結果,很快就下了崗了。?     
        洪鈞萎靡地靠在床頭,一臉沮喪。琳達斜躺在他旁邊,用細長的手指在洪鈞的胸脯上劃著,嘟囔著:"又怎么啦?不是挺好的嘛?"?     
        洪鈞無精打采地應著:"挺好?你現在倒是挺知道安慰我的。咳,當年吧,我是火力猛,可是摟不住火兒,現在呢,倒是不愁摟不住火兒了,連火兒都沒了。"?     
        琳達使出全力,讓自己顯得更溫柔,簡直有些曲意逢迎:"誰說的?好不好得我說了算。你是英雄,英雄一世。你就是太得意了,太順心了,所以自己非要找出讓自己不順心的事。本來就是挺好的嘛,你非要說得好像你不行了似的。"?     
        "英雄?還一世?你是光見過賊吃肉,沒見過賊挨打。你是沒見過我狗熊的時候。"?     
        琳達把身子湊上來,手卻往洪鈞的下身移了過去,壞笑著說:"賊吃肉?剛才有個賊剛吃了我的肉呢,現在我要收拾這個賊了。"?     
        洪鈞把琳達的手抓到上面來放好,接著自己剛才的話頭兒說:"你不知道吧?我以前那些糗事多了去了。我頭一次坐飛機,要上廁所,摳著廁所門兒摳了半天開不開,旁邊過來個人,把門的中間往里一推,門就開了,那人斜著眼睛,撇著嘴,說:'進去吧'。我刺溜就鉆進去了,臉上那個臊啊。"?     
        "那算什么,起碼你坐的是飛機,好多人都沒坐過飛機呢。"琳達撅著嘴說,手仍然不老實。?     
        洪鈞使勁按住琳達的手不讓她亂動,一邊沉浸在自己憶苦思甜的思緒里。"坐火車?那就更有慘的了。一次去成都,火車票賣完了,可客戶非要讓我馬上趕過去,沒辦法,我就混上車補了張站票。開始還行,可車一到鄭州,上來那么些人擠得呀,我起先是在車廂接口的過道上蹲著,后來根本沒蹲的地方了,我和一個家伙就搶占了廁所,他蹲便池子這邊,我蹲便池子那邊。我和那家伙商量好,有男的來上廁所,我倆就一個讓出去,另一個在里邊守著,等他上完廁所里邊的負責把他轟出去讓外邊的再進來,要不然肯定有人借著上廁所就賴著不出去了。"?     
        琳達捂著鼻子和嘴巴,好像此刻洪鈞的身上正散發著臭味:"真惡心,你們是盼著有女人來上廁所吧?你肯定會搶著守在里面。"?     
        "有女人來我們只好都讓出來,還好沒女人愿意賴在里面。最后到了成都,我們倆已經基本摸清了車廂里的人上廁所的周期和時間的長短。還有一次,那是我頭一次住酒店,青島的海天大酒店,我站到浴缸里take shower,以前沒進過浴缸,也不知道把那種防滑墊放上,一站進去就滑了個四腳朝天,動靜兒那個大啊,同住的一個家伙一推衛生間的門就進來了,我連門都不知道關,人家看見我光著身子躺在沒有水的浴缸里,什么都明白了,嘴上還說:'哦,我還以為房頂兒掉下來了呢'。從那以后我就發誓,將來一定要混到出差可以自己住一個房間"他停了一下,看著琳達笑著說:"除非是和女孩子出差。"?     
        琳達用拳頭敲打著洪鈞的胸脯說:"你就是不帶人家出差去。"
    洪鈞點著琳達的腦門說:"我可不帶做marketing的女孩子出差,我對做marketing的女人已經怕了。?   
       當年從學校畢業了我第一天上班,到一家電腦公司學著做sales。辦公室就像個作坊,還又當庫房又當餐廳。一進屋子,就能聞出來昨天吃的是丸子還是雞腿;一看桌上,就能看出來上個星期肯定吃過魚;一看墻角,就能知道這半年里肯定吃過排骨。辦公室里一個女人老盯著我,盯得我發毛,后來她走過來對我說:'喂,以后要記得喲,不打領帶的時候,不要把襯衫最上面的紐扣系上,人家會以為你忘了打領帶喲。'我趕緊伸手把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了。她胸前掛著個小牌子,我盯著看,全是英文,名字挺長沒看清,姓倒是看清了,我就點頭哈腰地說:'謝謝您,崔老師。'她就扭著身子,晃著脖子,擺著腦袋說:'哎呀,不要盯著人家看的,不要那樣叫,以后呀,你要叫我克里斯蒂娜。'酸得我渾身一激靈,牙全倒了,兩只手不敢碰自己,碰哪兒哪兒的雞皮疙瘩就都得掉到地上。"?   
      琳達已經笑成一團,原本裹著身子的被單也都滑到了蜷著的大腿上,她撲上來壓著洪鈞說:"好啊,所以你現在找我報仇來啦?!你不是怕做marketing的嗎,我今天就讓你怕到底。"?   
      洪鈞只好倉促應戰,自然又是沒幾個回合就繳了槍,敗下陣來。?   
      洪鈞歪著身子躺著,似睡非睡地養了會兒神,感覺到琳達爬了起來,睜開眼皮看見琳達赤著身子走到沙發上去拿她的內衣,洪鈞就問:"急什么?"?   
      琳達走過來,坐回到床邊,背對著他,讓他幫忙把文胸的扣子系上,一邊說:"您是老大,天高皇帝遠,誰能管你。可我是小白領,得回去上班呀,下午還有個meeting呢,不然你請來的那個Susan又要找我麻煩。"?   
      洪鈞幫她系好文胸,撫摸她細細的腰肢,懶懶地:"Susan是Marketing Manager,做marketing的就你們兩個人還鬧別扭,你們女人就是同性相斥。"?   
      洪鈞好像又進入了那種狀態,他確信肯定忘記了什么,但就是怎么想也想不起來究竟忘記了什么,他知道這種時候不能再硬想下去的,否則會發瘋。他拍拍琳達的后背,"我怎么好像有什么事?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琳達轉過身,臉湊過來,把嘴唇貼在洪鈞的眼睛上,"別想了,就想著我,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的老婆。"?   
      洪鈞猛地把琳達推開,坐起來說:"老大?我的老大要到了!就是這個想不起來了。"洪鈞開始穿衣服。?   
      琳達也在往身上著裙子,嘴里問:"Peter是要來了,這么大的事你會忘?"?   
      "當然不是這個,是我得回公司取些file。我原想從家直接去機場接他的,這才想起來,我要給他看的file都放在公司了。現在得先回公司再去機場,搞不好就要來不及了"?   
      琳達一聽就笑了:"真逗,那急什么,接他到了office再看唄,今天來不及明天再看不一樣?"?   
      洪鈞現在放松了很多,一邊打著領帶一邊解釋:"你不懂了吧?這個Peter有個毛病,好像非要把分分秒秒都利用上似的,從機場接上他,就得在路上給他做report,而且不能憑空談,必須拿著什么file指指點點才算report。所以我每次接他送他都得拿些file對付他。"
      琳達已經穿戴好,過來摟著洪鈞的腰說:"我算知道你是憑什么爬得這么快的。你說,你是寧肯接老板的時候遲到好呢,還是寧肯忘帶file好呢?"?   
      洪鈞把琳達推開,一邊拿起手機給小丁打電話,一邊不耐煩地說:"寧可遲到。遲到還可以賴traffic,忘帶file可沒的解釋。"
      琳達又露出那種使壞的表情說:"要不要我跟小丁說,說咱倆剛'那個'完了,他可以來接你了?"
      車剛從光華路的路口拐上東三環,洪鈞就知道糟了。東三環上自南向北的車道已經被堵成了停車場,半個小時之內無論如何也趕不到機場了。?   
      小丁剛剛抓住車流中的一個空當把車并到了里面的車道,就扭過頭對洪鈞說:"老板,看樣子夠嗆啊,沒準兒這次得讓您的老板等咱們了。"?   
      洪鈞坐在桑塔納2000的后座上,沒說話,如何盡快趕到機場是小丁的事。他心不在焉地翻著剛回公司取來準備應付皮特的文件,覺得有些頭暈腦漲、腰酸腿疼。"真是一次不如一次!"洪鈞在腦子里總結著剛才和琳達的那次短暫的"交火",看來隨叫隨到的"快餐"的確不如精心烹制的"大餐"。洪鈞在飲食上的確以吃大餐為主,因為他很少有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一起吃飯的客戶、合作伙伴或者下屬都不會讓他用快餐便飯輕易打發的。相反,在女人上,洪鈞一直是吃這種"快餐",雖然他一直憧憬著一頓大餐的來臨。每次他和一個女人開始的時候,他都曾想把對方享用一生的,可是每次都淪為了"快餐"體驗,只是快餐的種類和檔次有所不同,"琳達嘛,算是快餐中的上品了吧,有些西式味道,就像必勝客"。說來洪鈞自己也奇怪,他的腦海里從來沒有浮現過琳達的容貌,做夢也從來沒夢到過她,他也從來不注意琳達穿的是什么衣服。在他的腦海里能浮現出來的,只是一些碎片,她的聲音、她的皮膚、她的姿態和她的味道,但這些碎片卻一直拼不到一起。?   
      洪鈞泡過的女人他大多已經記不清了,他也很少去回味以前的那些荒唐事,在他的腦海里一直深深刻著的,是他第一次陪人家泡妞的遭遇,怎么也抹不掉,而且是不斷地翻出來,刺激著他,他好像又一次把自己扔回到了多年前的那段記憶之中。?   
      長長的走廊,上面鋪著的地毯有些斑駁了,能看到一些污漬,鼻子里也能聞到煙味和霉味,走廊墻壁上的燈有幾盞已經不亮了,還有一盞居然連燈座都脫落了,掛在墻壁上。有幾個房間里的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其中的一個,就是洪鈞在這家旅館里的房間,而此時洪鈞并不在房間里,他遠遠地在走廊的那一頭,靠近樓梯的地方,坐在樓層服務員柜臺后面的椅子上。而他的房間里正有一對男女在忙得不亦樂乎,男的,是洪鈞的客戶公司里的一位副總,女的,是洪鈞找來的"雞"。一刻鐘之前,洪鈞先和那個男的一起從樓下上到房間里,坐著聊了幾句,又下去接上剛才用電話叫來的那個女的,輕松自然地說笑著上來進到房間。男的坐在床邊,女的靠在放著個小電視的桌子上,洪鈞替他們開開電視,把音量調到足夠大,又去衛生間取了幾條毛巾放在床上,退著把門帶上出去了。洪鈞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像當年的太監,把妃嬪或是宮女帶到皇上的房間里,伺候好了,便退了出去,心里想著,我這是真正做到了拿客戶當皇帝。?   
      洪鈞在硬硬的椅子上坐著,眼睛盯著對面的樓梯,心里空蕩蕩的,像是在發呆。他有時候會動一下,看看手表。好像又過了很長時間,走廊那頭一個房間的門開了,那個女的終于走了出來。洪鈞站起來,等她走到身邊,從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五百塊錢,遞了過去。那個女的接過錢,一邊數著一邊下樓去了。突然,她在樓梯上停下了,轉過身,又走了上來,她手里拿著一張鈔票,走到洪鈞面前,把那張鈔票往洪鈞的手里一塞,擺了一下手,轉身又向樓梯走去。洪鈞聽到她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上來:"謝啦。"洪鈞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錢,是張伍拾的。洪鈞真想追上去把錢砸到她身上,可是他最終還是沒有挪動腳步。?   
      洪鈞又等了一會兒,走廊那頭的房間門又開了,那個男的走了出來,洪鈞忙快步迎了上去。等走到一起了,洪鈞問:"怎么樣?還行嗎?"?   
      那個男的點著頭連聲說:"還好,還好,安全就好,安全就好。"?   
      洪鈞送他出了旅館,替他叫了出租車,付了車費,目送車子開走了以后,他轉身三步兩步就跑上樓,回到房間,他連一眼都沒去看房間里的片片狼藉,抓起自己的行李就跑了出去,徑直到總服務臺退了房。?   
    小丁忽然長出了一口氣:"終于熬過來啦。"洪鈞一怔,晃了下腦袋,轉頭向右一看,發現已經過了三元橋邊的南銀大廈,開上了機場高速。小丁這句話真是一語雙關,好像正是洪鈞這時候想嚷出來的話。是啊,畢業出來做學徒,跟在別人屁股后面打雜,學著做銷售,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自己知道,到現在,終于熬出來了。洪鈞覺得怎樣犒勞自己都不過分,該是可以放縱一下自己的時候了。?   
      洪鈞回想著這幾年和皮特的一次次會面,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第幾次去機場接他了。洪鈞已經有過很多老外老板,美國人、德國人、英國人、澳大利亞人,等等,深入地打過交道之后,洪鈞覺得好像英國人最有全球觀念。可能因為當年那大英帝國的緣故,英國人大多都能意識到英倫三島只不過是泱泱世界的小小一隅,大多領略過英國以外的世界與英國的不同。讓洪鈞得出這一結論的原因可能還因為:皮特是英國人。洪鈞覺得在這些老板之中,皮特是相處得最融洽、合作得最順暢的一個。皮特四十出頭,長相一般,有人說英國人是歐洲人中最難看的一群,這么說來皮特在英國人中應該算好看的了,但皮特的風度和儀表很好,有時候某個動作、某個姿勢會讓洪鈞想起皮爾斯·布魯斯南。洪鈞曾經對下屬講過,皮特是他見過的最善于傾聽的人,皮特不自以為他了解中國,他希望洪鈞給他介紹中國的事情、分析中國的業務并提出建議,他認真地聽、認真地記,而且一般都接受了洪鈞的建議。?   
      洪鈞不喜歡和娶了中國女人的外國男人打交道,更不希望遇到這樣的老板。凡是娶了中國女人的外國男人,大多自以為自己成了中國通,其實他充其量只是了解了一個或幾個中國女人而已。而且,這種外國男人常常基于他們對中國女人的了解來對付中國的男人,而這最讓洪鈞受不了。皮特也很喜歡中國女人,不過他常住新加坡,在新加坡有個英國女人和他同住。?   
      小丁終于把車開到了首都機場的地下停車場,洪鈞等車剛停穩就從車里跳出來向到港大廳大步走去。他走過停車場門口的時候,停下來看了一眼航班信息顯示屏,從香港飛來的港龍航空公司KA908航班已經在20分鐘前降落了。皮特這次是巡視北亞區,先從新加坡去了漢城,再從漢城到臺北,再到香港,從香港來北京只住兩個晚上然后就回香港,再從香港返回新加坡。皮特坐頭等艙,可以很快走出機艙經廊橋進入機場通道,而不必像后排的經濟艙乘客要等半天才能離開機艙。他只在北京停一天半,所以可能不會帶什么需要托運的行李,即使他手提行李較多,港龍的空姐也一定會幫他找到地方放好而不會要求他托運,這也是皮特喜歡坐國泰和港龍航空的一個原因。皮特可以在大隊乘客到來之前辦好入境手續,又沒有托運行李,他現在肯定已經出到到港大廳等著洪鈞了。洪鈞想到這些,步子邁得更大了。小丁在后面跑上來跟著,他總不能跑到洪鈞的前面去。?   
      一進到港大廳,洪鈞腦袋就大了,眼前黑壓壓的全是人。洪鈞不想打皮特的手機,皮特很可能聽不到手機響,而且,洪鈞下了決心要親自找到他。洪鈞了解皮特,皮特最不愿意和很多人擠在一起,洪鈞曾引用英語中的一句話來和皮特開玩笑,就是"出眾的人自然是要站出眾人之外的",洪鈞的眼睛只掃視那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果然,洪鈞向右邊望去,在大廳遠遠的一端是男女衛生間,兩個衛生間的門中間隔了一段距離,在兩個門之間這段距離的中點位置,站著的人正是皮特。皮特站在離墻不遠的地方,但他永遠不會靠著墻,一身藏藍色西裝,白色的襯衫沒有系領帶,很休閑的樣子,右手插在褲兜里,左手撐在拉桿箱的拉桿上,左腿直立,右邊的小腿彎著從左腿前面勾過來,右腳的鞋尖頂在左腳的左側,如果他左手拄著的是一支手杖或雨傘,簡直就是典型英國紳士的樣子。皮特似乎沒有一絲焦急的樣子,他也沒準備用手機給洪鈞打電話,他就那樣站著等著,因為找到他是洪鈞的責任,而他自己不需要做什么。?   
      洪鈞大步走過去,在看到皮特的目光向自己這邊移過來時,向皮特揮了揮右手,皮特看到了洪鈞,臉上露出笑容,但并沒有挪動腳步。洪鈞走到皮特面前,皮特已經伸出了右手,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洪鈞用流利的英語打著招呼:"咳,Peter,你好嗎?非常非常地抱歉。"?   
      皮特左手拍了拍洪鈞的肩膀說:"咳,Jim,沒關系,這肯定是你頭一次盼著我的航班晚點吧?"Jim是洪鈞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因為很多老外都把他的名字"鈞"念成英語里的"六月"(June)。?   
      小丁已經湊上來接過了皮特的拉桿箱,皮特滿臉笑容地用他僅會的幾句漢語對小丁說:"丁,你好,謝謝。"?   
      小丁紅著臉,向皮特縮了一下脖子算是點頭致意,說著他僅會的一句英語:"哈嘍, 哈嘍。"就轉身快步走在前面,向停車場走去。
      坐進車里以后,洪鈞問皮特:"我們是先去公司還是直接去嘉里中心酒店?"?   
      皮特坐在洪鈞的右邊,挪動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說:"我在北京的時候一切聽你安排,你是老板。"?   
      "那我們先去公司,路上我們先談談。"?   
      "有什么東西要給我看嗎?先看好消息還是先看壞消息?"?   
      "當然有東西要給你看,只是我不能讓你完全滿意,因為我這里沒有什么壞消息可以給你。"洪鈞說著就把帶來的那些文件遞給皮特,心里又想到了剛才和琳達在一起的樣子,嘴角禁不住翹上去,露出一絲笑意,他馬上回過神來,快速但是自然地收斂了。?   
      皮特開心地笑了,接過洪鈞遞過來的文件,并沒有注意到洪鈞的表情。洪鈞說:"先看一下明天簽約儀式的日程安排。"?   
      皮特隨意瀏覽著,問道:"我的導演,明天你需要我做什么?"?   
      "握手、落座、起立、致詞、干杯、合影,就這些,你肯定會演得很出色。"?   
      "你要我說什么嗎?"皮特問。?   
      "最后這頁上就是我想到的幾點:感謝合智集團給我們機會,讓我們的產品可以為他們管理水平的提升提供推動力,贊賞合智集團的決策者明智地選擇了我們作為他們的合作伙伴,表達我們一定會不遺余力地支持這個項目,保障他們可以盡早從我們的產品和服務中取得收益,最后預祝雙方合作成功。"?   
      皮特顯然對這些套話早已熟悉,根本沒有加以留意,而是接著問:"我要不要邀請他們訪問我們在舊金山的總部?"?   
      洪鈞回答:"一定要邀請,但不必在致詞中提到,可以在接下來的午宴中直接向合智的老板發出邀請,這樣顯得更親切自然一些。"?   
      皮特點了點頭,又把文件翻回到第一頁看了看:"合智集團的頭號人物會來嗎?"?   
      "合智集團的董事會主席不會出席,他們的二號人物陳總裁會出席,代表合智方面致詞、簽字的都是他。"洪鈞說著,觀察著皮特的臉色,他知道皮特一定希望合智由頭號人物出面,這樣更能滿足他的虛榮心。?   
      還好,皮特只是又點了點頭,看另一份文件。他的腿盡可能地向前伸,上身往后頂,可是桑塔納2000里面的空間顯然很難讓他非常舒服地伸展開。洪鈞注意到了,心想,需要換車了,也可以換車了。洪鈞此刻自己比皮特更不舒服,他的上身一直沒有完全靠在靠背上,而是微微向前傾著,用腰來支撐著上身,這樣顯得謙恭一些,只是行駛中的車子總在輕微地顛簸晃動,保持這種姿勢的確讓洪鈞的腰感到了少許的力不從心。洪鈞更后悔中午和琳達的那場交火,他暗暗告誡自己以后要慎重使用自己的腰了,是啊,男人的腰簡直就是不可再生的資源,掙錢的時候要用,花錢的時候也要用,必須要講求資源的使用效率了。?   
      皮特又問洪鈞:"合同內容還會有任何變化嗎?"?   
      洪鈞笑著說:"你開玩笑嗎?到現在不會再修改合同的任何內容了,除非他們想取消合同。"洪鈞說完就有些后悔了,真不應該說不吉利的話的。
        皮特并不在意,看來英國人似乎并不忌諱"烏鴉嘴",他順著自己的思路問:"合智現在的業務怎么樣?好還是不好?"?   
      洪鈞很高興他換了話題,回答說:"他們現在的日子不輕松,事實上,他們的家電業務很艱難。家電產品的價格越來越低,華南的那些企業可以做出非常便宜的產品,他們的銷售價甚至比合智的成本都低,合智想推出新產品的難度也很大。"?   
      皮特來了興趣:"那我們的軟件正好可以幫助合智降低他們的成本,讓他們的價格更有競爭力,這樣合智就可以很快看到使用我們軟件后帶來的效益。"?   
      洪鈞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恐怕我們最好不要讓合智對我們有這樣的期望值。合智的產量和華南順德市的一家廠商差不多,可在合智領工資的人數是那家廠商的兩倍,合智有太多的人在領退休金和報銷醫藥費,我們的軟件恐怕改變不了這種狀況。在和合智的陳總裁談時,陳總裁也說,其實他知道現在更能改變合智狀況的不是我們的軟件,而是他們想要爭取到的新政策。"?   
      皮特的眉頭皺了起來,把胳膊放在腦后,頭向后仰了仰,說:"聽起來,合智不會是一個很成功的樣板項目?我還想半年后再來參加他們宣布成功使用我們軟件的發布會呢。"?   
      洪鈞微笑了一下,他越來越佩服自己和老板溝通的本事了。他搞不懂為什么有人那么怕和老板在一起,那么怕向老板匯報,在洪鈞看來,向老板匯報的過程,就是一個引導老板提出問題,好把自己想說的話變成老板想聽的話,再通過老板的耳朵放到老板的心里的過程。?   
      洪鈞平靜地接著解釋:"我對陳總裁說,恰恰因為合智現在應該做好準備,一旦新政策下來允許把很多人、很多負擔轉出合智,一旦合智一直要做的新產品被批準,我們的軟件就可以保證合智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這些改變,所以合智應該現在就開始我們的軟件項目,而不是等到以后再做。"?   
      皮特滿意地看了一眼洪鈞:"顯然陳總裁接受了你的建議。對了,我們的那兩家老對手怎么樣?"?   
      "合智這個項目上,我們的主要對手是維西爾公司,科曼在合智沒有機會,科曼的軟件最好安裝在運行UNIX操作系統的服務器上,而合智的服務器都是運行微軟的視窗系列操作系統的,我們和維西爾的軟件都是既可以在UNIX也可以在微軟視窗的環境里運行,所以合智是在我們和維西爾之中選擇。維西爾的銷售團隊能力不行,到現在都沒能和合智的高層建立密切的聯系。所以在合智這個項目上,我們的對手一直是合智本身,兩外兩家都不是對手。 "洪鈞看到皮特揚起眉毛,似乎在等洪鈞進一步說明,就接著說:"我擔心的是合智根本不買軟件或拖后再買,而不擔心他們會買別人的軟件。我一直在努力說服合智盡早購買軟件,只要他們決定買,就一定會買我們的,因為他們的硬件系統運行科曼軟件的效果不會好,而維西爾雖然產品可以但是他們的人不行。"?   
      車子的速度慢下來了,已經到了三元橋,正在從機場高速拐上東三環。皮特很開心,很愜意地用手指彈著前排座椅的靠背,眼睛轉過來盯著洪鈞說:"所以,最重要的是人。Jim,我有你,ICE有你,而維西爾和科曼都沒有,我很幸運。"?   
      洪鈞矜持地笑笑,沒有立刻說什么,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如何反應十分關鍵。有不少人能扛得住老板的批評甚至斥責,卻扛不住老板的表揚和贊許,結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勢。就好像老板在你面前立了一根桿子,有的人想都不想就往上爬,結果滑下來摔得很難看;也有人癡癡地看著桿子不知所措,最后轉身離開,那桿子就倒下來正好砸他腦袋。洪鈞自然是要順著桿子往上爬的,但他會讓老板一只手扶著桿子,一只手扶著他,幫他往上爬。?   
      洪鈞看著皮特的眼睛,把他早已準備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和我,我們是夢之隊。"?   
      車子開過了昆侖飯店和長城飯店,正要扎進農展館前面的那段象隧道一樣的橋洞,洪鈞的手機響了。洪鈞悠閑地拿起手機,他根本想不到,這個電話,讓他的人生正像他坐著的車子一樣,進入了一段漆黑的隧道。
      第二章?   
      洪鈞在車子進入橋洞之前的一霎那,看了一眼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一串八位數字,而沒有顯示什么人的名字,知道對方的號碼沒被存進自己的手機號碼簿里。他覺得這個號碼有些眼熟,在按下接聽鍵的同時,洪鈞想起來了,這個電話應該是從合智集團的一個電話分機打過來的。?   
      "喂,你好,我是洪鈞。"?   
      "洪總嗎?你好啊。我是合智的趙平凡啊。"?   
      洪鈞聽他稱呼自己洪總,而不是像平常那樣稱自己老洪,介紹自己時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平凡",就知道趙平凡旁邊一定有其他人,而且他打這個電話很可能就是給旁邊的人聽的。?   
      洪鈞似乎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但他還是非常自然地答道:"趙助總,你好,有什么事嗎?"?   
      "洪總,我急著找你啊。出了個很不巧的事,得趕緊告訴你,看看下一步怎么辦啊。"?   
      洪鈞感覺更不舒服了,而且已經很明確地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以前趙平凡一直也是這樣拖著長音說話,可洪鈞今天開始覺得有些反感了,但他還是盡量讓自己顯得依然沉穩:"趙助總,什么事情呢?"?   
      "我們陳總突然有很緊急的安排啊,臨時去了香港。我也是剛知道的。你看這可怎么好啊?咱們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啊。"?   
      洪鈞感覺自己所有的內臟器官好像都墜了下去。他感覺周圍漆黑一片,這個橋洞真黑啊,他想。他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因為他知道,危機已經來臨了,面對危機,他必須讓自己保持鎮定。他的聲音和口氣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沉穩而平靜,甚至更親和了一些:"趙助總,這可真是突然啊。那你們的意思是怎么安排呢?我們這邊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剛接到大老板,他已經到北京了,明天的媒體也都確認了。陳總什么時候回來?徐董事長在家嗎?明天他能出席嗎?"?   
      "洪總啊,陳總走的太急,都沒交代給我們,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啊。剛才打他手機沒開機,肯定在飛機上呢。徐董事長嘛,我倒是可以問一下,但我估計就算他在北京、就算他明天沒安排,他也不太可能會出席的,因為你知道咱們這項目他一直是讓陳總負責的啊。"?   
      "趙助總,那合智的意見是明天的活動怎么辦呢?"?   
      "洪總,真是不好意思啊,看來可能是不能按計劃搞了。你看是不是先推遲一下,啊?"?   
      洪鈞真想問他可不可以見面談一下,但還是按捺住了,趙平凡沒有用手機打來,而且顯然旁邊有其他人,就意味著這不是他們之間的一次私人通話,而是合智正式向ICE公司發出的通知。如果他急著提出要面談,趙平凡不僅不會答應,還會覺得他洪鈞怎么這么沒有水平。?   
      洪鈞只好接著說,而聲音中除了失望之外,沒有流露出一絲的無奈:"哎呀,那我可得馬上通知那些媒體了。這樣吧,麻煩你接著試著聯絡一下陳總,問問陳總的意見,我老板計劃后天就離開北京了,我總得和他解釋一下,而且他肯定會問改到什么時候再拜訪陳總。"?   
      "那好啊,洪總,咱們明天的活動先推遲。對不起啊,麻煩你們了,真不好意思啊。再見啊洪總"?   
      洪鈞也說了一聲再見,在聽到趙平凡掛上電話后才按下手機,把手機頂在下巴上想著什么,他忽然意識到右邊的皮特一定一直在等著,忙恢復了常態,轉過臉來看著皮特。皮特用右手像剛才那樣敲著前排座椅的靠背,微笑著看著洪鈞,看來他沒有從洪鈞的臉上或聲音中察覺到發生了什么。?   
      "是合智集團的總裁助理趙先生,說他們的陳總裁突然有急事去了香港,明天不能參加咱們的儀式了,他們希望把明天的活動推遲。"洪鈞盡量平淡地說,想讓皮特不要太感到意外和震驚。?   
      皮特怔住了,右手的手指也停住了敲打,眼睛和嘴巴都張大了,看著洪鈞,足有半分鐘之后才說話:"呃哦,壞消息。合智的頭號人物能來嗎?陳只是二號人物嘛。合同能馬上簽嗎?"?   
      洪鈞的腦子里很亂,但還是對皮特解釋道:"看來合智的徐董事長已經讓陳總裁全權負責這個項目,我們只能和陳總裁打交道。趙在電話里沒有提到合同,我也沒有問,我覺得合同的簽署、你和陳總裁的會面還有新聞發布會都要推遲了。"?   
      "我明白了。"皮特的目光看著車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說:"看來剛才我在天上和陳總裁擦肩而過了,如果他是真的飛去了香港。嗯,你打算怎么辦?"?   
      洪鈞咬著嘴唇說:"得先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現在就是要搜集各種信息,從各個渠道來了解內部消息,爭取拼出一幅完整的畫來。"?   
      皮特沒有看洪鈞,嘴里擠出一句話:"我希望你能盡快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洪鈞望著皮特的側影,不知道是因為車里的空調太強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洪鈞開始感覺有些冷。?   
        趙平凡和洪鈞通完話,抬起頭,看著在他辦公室里站著的幾個人說:"好了,我已經通知ICE公司了。從現在開始,啊,咱們必須統一口徑,他們一定會私下和你們聯系,想打聽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不能說,什么能說,怎么說,啊,都清楚了嗎?"?   
      幾個人都點著頭,房間里響著他們各自答應的聲音:"清楚了"、"好"、"OK"。?   
      趙平凡接著說,語氣更重了些:"以前你們和ICE的人,包括和他們的洪總,啊,還有那個銷售經理小譚,有的聯系多些,有的關系近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啊,沒所謂。但是,從現在開始,他們從合智的人嘴里只能聽到一種說法。"?   
      幾個人中的一個問了一句:"要不要和下面的一些人也都打一下招呼?萬一小譚去問我的信息中心底下的人呢?"?   
      趙平凡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我就猜到你們可能會這么想。除了這間屋子里你們幾個人外,啊,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你去向他們打什么招呼?啊?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小譚去問他們,他們正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   
      看看似乎不會有人再想說什么,當然主要是因為趙平凡自己不想說什么了,他擺手讓這幫人離開了辦公室。等到辦公室的門輕輕地但是嚴實地掩上了,趙平凡又拿起了電話,他現在的任務就是連著打幾個電話。
       俞威左手的手腕勾著沉沉的電腦包,幾個手指捏著一張入境卡,右手握著筆在入境卡上歪七扭八地填著,兩只腳還輪換著把放在地上的提包踢著往前挪。就在他以這種持重懸臂的姿勢正忙著的時候,兜里的手機連震帶響地鬧了起來。俞威嘴里咕噥著罵了一聲,把右手的筆挪到左手,用右手來掏左側褲兜里的手機,手機還沒掏出來呢,筆卻忽然從左手的指縫滑到了地上,黑色的筆身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摔得筆帽從筆身上甩出去,在幾米以外的地面上轉圈兒。俞威更惱了,干脆把左手的電腦包和沒填完的入境卡都扔在提包的旁邊,一邊掏手機,一邊走過去把筆撿起來。他按了手機的通話鍵,就把手機夾在左耳和左邊肩膀之間,兩只手擺弄著他心愛的萬寶龍簽字筆查看著,嘴上粗聲大嗓地說:"喂,我是俞威,哪位啊?"?   
      "老俞,我是平凡啊,到香港了嗎?"?   
      俞威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好像電話那邊的趙平凡能看見他的表情似的。"剛下飛機,這不正排隊過海關呢嘛。"?   
      "哦。啊,我已經給ICE的洪鈞打了電話,告訴他明天簽不成合同了。他好像剛接到他老板,這會兒大概正向他老板解釋呢吧。"?   
      俞威現在根本不關心洪鈞在做什么,趙平凡這個純粹是報喜邀功的電話沒給他帶來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他現在覺得比剛才更煩了,可他不會讓趙平凡察覺出一絲一毫。"是嗎?那好啊。"俞威停了一下,接著問:"他們知道陳總是來香港和我們簽合同的嗎?"?   
      "現在應該還不知道,不過我想洪鈞很快會知道我們陳總是和你們談合同去了。"?   
      俞威聽到趙平凡特意說的是"談"合同而不是"簽"合同,似乎在有意提醒他:別得意,你們還沒拿到合同呢。俞威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沒有理會趙平凡的忸怩,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那好,有什么情況咱們隨時溝通。"?   
      趙平凡那邊似乎沒有盡興,"哦"了一聲,停了一下,又說:"好的啊,我還要給陳總打個電話呢,先掛了啊。"?   
      俞威抬眼看了一下旁邊排著的那條隊,看到馬上該輪到陳總辦入境手續了,俞威趕緊在趙平凡即將掛上電話之前沖著手機說:"喂,老趙,老趙,要不你過幾分鐘再打,陳總正要過海關呢。"?   
      俞威聽到趙平凡連聲說:"好的好的。"就掛斷了手機,他注意到趙平凡最后的語調中流露出一絲感激。?   
      輪到俞威辦理入境手續了。他把港澳通行證、入境卡和往返機票放到柜臺上,看著柜臺里面的工作人員把這些證件收了進去。他無聊之中四下張望,最后眼睛落在了柜臺里坐著的人的胸牌上,發現這個工作人員叫Jacky,心想:香港人真逗,成龍叫Jacky,就都跟著也管自己叫Jacky?想到這里,才注意地看了一下胸牌的主人,俞威一下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那是一個瘦小枯干的男人,稀疏的頭發倒向一邊。Jacky抬頭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立刻止住笑,正容以對。其實Jacky只是對照著又看了一下俞威證件上的照片,就低下頭去了。俞威不再胡思亂想,他看到陳總已經辦好手續向行李提取處走了過去,他開始著急了。?   
      終于,柜臺里的Jacky站了起來,俞威伸手去接證件,卻發現Jacky的手里并沒有拿著自己的證件。俞威正在詫異,Jacky說話了,典型的香港普通話:"這位先生請你先在這邊站一下,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下意識地按Jacky手指的方向挪到了一邊,看到Jacky已經在揮手招呼下一名旅客來辦手續,他才反應過來,立刻急了,沖Jacky說:"喂,怎么回事?有什么問題啊?"?   
      Jacky一邊接過下一名旅客遞上來的證件,一邊回答:"沒什么事情,只是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更急了,可又不能發作,只好忍著,眼睜睜地看著后面的幾個人陸續辦好手續走了過去。?   
      又過了難熬的幾分鐘,一個從肩章上看得出來級別高些的人走了過來,對Jacky嘀咕了幾句,離開了。Jacky又站了起來,這次他手里拿著俞威的證件并遞了過來,微笑著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可以了。"?   
      俞威接過證件翻看著,問道:"怎么回事?"?   
      Jacky仍然微笑著說:"有人和你的名字一樣,我們需要仔細查一下。"?   
      俞威愣了一下,和自己重名,哪有這么巧?他忽然明白了,大聲對Jacky說:"喂,你們是查的英文吧?我的這兩個中國字,沒幾個重名的啊,你們查英文,那不連什么'于衛'、'余偉'全都成了我的重名啦?"?   
      Jacky這次沒有回答,他已經坐下,在辦理下一名旅客的手續了。俞威氣哼哼地拖著電腦包和提包向外走,從柜臺前面繞到柜臺的旁邊時,冷不丁地對Jacky說:"好好學學普通話,大家都是中國人啦。"?   
      Jacky騰地一下蹦了起來,轉身正要對俞威說什么,俞威已經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過去。
    俞威沒有托運的行李,他直接走過提取行李的人圍著的那一條條傳送帶,沒有看到陳總,陳總一定已經出去了。俞威更加快步向外走,終于在門口看到了陳總,陳總正和圍在身旁的幾個人說話,看來是在等他。?   
      陳總瞥見俞威走了過來,就停住了交談向這邊看,其他幾個人也都意識到了,順著陳總注視的方向看過來。俞威人高馬大的,上身穿一件米黃色的T恤衫,下面是條寬松的棕色全棉的休閑褲,腳上是CLARK的休閑皮鞋,衣服的顏色襯得他本來就不白的膚色顯得更黑了些,加上他大步趕上來弄得一頭汗,好像剛在球場上打完十八個洞的樣子。等俞威走到眼前,陳總首先介紹說:"這位是俞總,科曼公司的,銷售總監,我這次就是來和他們在香港談個合同。這位是薛總,我們合智香港的老總,這位是老吳,這位是黃生,這位是阿峰。"?   
      俞威滿面熱情但卻是機械地逐個和陳總旁邊的這些生面孔握手,在心里暗暗地抓著每個人的特征,努力地用這種辦法在一瞬間把他們記在心里。?   
      陳總等大家握完了手,沖著俞威說:"小俞啊,他們過來接我,我們去合智的辦公室辦些事,就不和你一道進市區了。咱們晚上見吧。"?   
      俞威稍微有些意外,他以為陳總會和他一起直接去酒店呢。但他馬上答應著:"沒問題,好的好的。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安排。晚上我在酒店等您。"他又和其他幾個人互相揮著手告別,嘴上還囑咐著:"替我照顧好陳總啊,別讓陳總一下飛機就這么忙啊。"?   
      當他確信他們中不會有任何一個再回頭的時候,才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來。俞威忽然覺得自己最后說的那句話太夸張了,夸張到了可笑的地步,好像自己和陳總的關系比人家和陳總的關系還要親密無間。做銷售的確常常需要自作多情的,很多人面對客戶都不說"你們公司如何如何",而是說"咱們公司如何如何",但俞威沒想到自己居然和那種水平的銷售是一個層次的,他自嘲地笑了,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有點兒過了。"然后,他拎起提包,向機場快線的自動售票機走去。
      俞威坐在機場快線的車廂里,下意識地把包里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但還沒有打開,就又放了回去,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從機場到中環不過二十多分鐘,難道他離開了電腦就連這二十多分鐘都熬不過去?!職業病啊!俞威在心里嘆了一聲。他干脆閉上眼睛,想養養神,整理一下晚上談判的思路。他沒想到,首先蹦到他腦子里的,居然是洪鈞。畢竟,俞威第一次坐機場快線從赤臘角機場進市區,就是和洪鈞一起。?     
        轉眼快三年了,一切好像都沒變,一切又好像都一去不復返了。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天氣,窗外的景色似乎也一樣,一樣的車廂,就連剛走過去的穿著漂亮制服的服務小姐好像都是同一個女孩兒……?     
        ……俞威愣愣地看著窗外,洪鈞正興趣十足地撥弄著前排座椅背后的小電視,最后停在了一個正播廣告的頻道上。?     
        洪鈞用胳膊碰了一下俞威:"嘿,別裝憂郁了啊。梁朝偉剛過去。"?     
        俞威一聽便轉過頭,向車廂前部的方向張望,又調頭向后:"哪兒呢?他能也坐這個?"?     
        洪鈞笑了,看著小小的電視屏幕說:"他跳車了,連他都受不了您那憂郁的樣子。"?     
        俞威嘴里罵了一句,把身子坐正了,閉上眼睛,像是在問洪鈞,又像是在問自己,說了一句:"這公司也夠有病的,明明知道咱倆肯定都要走的人了,還讓咱倆跑香港開這破會。"?     
        "廢話,你也不想想,這公司除了咱倆還有能開會的人嗎?讓reception來?讓cashier來?是來玩兒啊還是來選美啊?"?     
        俞威眼睛仍然閉著,可嘴上笑出了聲:"讓她們來,選丑還差不多。"?     
        洪鈞也笑了:"沒準兒就是因為公司有這么二位人才,別人才都熬不下去逃了。哎,真是啊,這么一想就全想明白了,reception難看,你說這客戶還能愿意來嗎?cashier難看,這客戶還能愿意來付款嗎?這生意沒法兒火。"?     
        俞威止住了笑,還是閉著眼睛:"我才不操那心呢,愛火不火。"?     
        "就是,來歇兩天,買點兒東西,不是挺好嗎?你玩兒什么深沉啊?"?     
        俞威晃著腦袋:"不是這個。"就不再出聲了。洪鈞也不理他,接著看電視。?   
      俞威忽然睜開眼,猛地坐直身子,轉過身盯著洪鈞,洪鈞嚇了一跳,沖著俞威罵道:"你有病啊?!"?   
      俞威當沒聽見,臉上笑著說:"哎,你看我這主意怎么樣?咱倆一塊去科曼公司,他們要么把咱倆都要了,要么一個也別想要。"?   
      洪鈞想了想,撇了撇嘴說:"恐怕不現實吧?就算人家真是一下想找兩個sales,就算人家對咱們兩個都滿意,你這么一要求,不把人家嚇死?誰愿意自己手底下有兩個是鐵哥們兒的?再說,科曼是一幫香港人當頭兒,我不想去。"?   
      俞威的眼神黯淡了下來,身子慢慢地回到靠背上,又把頭轉向了窗外。?   
      洪鈞又拿胳膊碰了一下俞威,接著說:"我還是想去ICE,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原則嗎?要么,老板是真說中國話的,要么,老板是真不說中國話的。"?   
      俞威轉過臉來,哭喪著說:"可我的英語不行啊,碰上真不說中國話的,我跟他說什么呀?"?   
      洪鈞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開始明白俞威一直心神不定的原因了。洪鈞看著俞威,一字一句地說:"我看你就去科曼,我去ICE,你是不是擔心到時候咱倆打起來?這有什么擔心的?各為其主,但咱們照樣是哥們兒。諸葛亮和司馬懿還是朋友呢。"說完,洪鈞又無憂無慮地看上電視了。?   
      俞威可一點兒都沒輕松起來,他根本顧不上追究諸葛亮到底什么時候和司馬懿成了朋友,反而忙著湊過來,順著洪鈞的話頭說:"那孫權后來還把關羽給殺了呢?當初他們可一塊兒打曹操來著。"?   
      洪鈞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用手指著俞威的鼻子說:"你要是擔心咱們將來做不成朋友,我可以保證,不在一家公司做,照樣是朋友。你要是擔心咱倆將來打起來誰輸誰贏,我可沒辦法說,肯定是有輸有贏,那么多項目呢,還不夠咱們分的?"?   
      俞威立刻說:"哎,要不咱們這樣,來個君子協定,退避三舍。"?   
      洪鈞樂了:"怎么退避三舍?你退三十里?還是我退三十里?還是一起都退三十里?那倒省事兒,誰也碰不著誰了。"?   
      俞威沒笑,他認真地說:"你聽我說,這么著,你和我碰上的頭三個項目,每個項目上誰先去見了客戶,另一個人就不爭這個項目了,誰先到誰先得。三個項目以后就沒這規定了,以后即使我一直做的項目,你也可以插進來把它搶過去。"?   
      洪鈞痛痛快快地說:"行,沒問題。反正你眼勤腿勤,肯定你先找到的項目多,我都不去搶。"?   
      俞威滿意地在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調整著姿勢,這下他踏實了。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剛要對洪鈞再叮囑一句,車廂里的音響響了起來,原來是在輪流用三種語言廣播,青衣站到了。俞威聽著廣播里傳出的女子清晰柔和的聲音,他忽然大聲沖洪鈞喊著:"她們怎么這樣?!怎么把英語放在中國話前面?!先用鳥語也就算了,然后應該是用普通話,怎么能是英語呢?"?   
      洪鈞注意聽了一下,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你沒聽清,她們是三種語言輪著播的,轉著圈兒,你怎么能分清誰先誰后?我就覺得是普通話在前面,然后是廣東話,最后是英語。"……?   
      ……車廂里的音響又響了起來,青衣站到了,俞威回過神來,看看四周,空空的,哪有洪鈞的影子。他又仔細聽了一下廣播里那女性柔和的聲音,他也糊涂了,是英語在前還是普通話在前呢?分不清了。俞威不禁笑了一下。洪鈞呢?洪鈞現在正做什么?恐怕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里轉呢吧?不會,他辦公室里的主人現在應該是他的那個英國老板,洪鈞現在應該正站著不動,挨罵呢吧?他英語好,肯定能一字不差地把罵他的話聽進心里。哈哈,俞威咧著嘴,大聲地笑了起來。?   
      洪鈞在前面引領著,皮特跟在后面,兩人進了公司。坐在前臺里的簡馬上站了起來,皮特微笑著向她打招呼。洪鈞的辦公室在最里面,他倆順著兩列隔斷之間的過道,穿過外面開放式的辦公區。洪鈞不時得停下來等一下皮特,因為皮特在跟辦公室里的員工逐一問候,即使有的正在打著電話,皮特也會去拍一下肩膀做個鬼臉。皮特可以叫出每個員工的名字,這讓洪鈞不得不佩服,因為他很清楚,老外記中國人短短的名字一點不比中國人記老外長長的名字來得容易,即使有些員工有英文名字。?   
      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洪鈞推開門,把皮特讓了進去。洪鈞伸手示意皮特坐他的大班臺后面的高背皮椅,皮特搖了搖頭,脫下西裝隨手搭在沙發上,把大班臺前面的兩把普通辦公椅的一把往外拉了拉,坐了下去。洪鈞只好走過去坐在自己的皮椅上。?   
      簡跟了進來,問皮特想喝點什么。皮特笑容可掬地對簡說:"這是北京,我喝茶,謝謝。"?   
      簡又走到洪鈞的桌旁伸手來拿洪鈞的茶杯,洪鈞擺了擺手,簡轉身走到門口,正好小丁提著皮特的行李進來。皮特嘴上說著謝謝,接過小丁雙手遞過來的電腦包,取出筆記本電腦,開了機,自己忙了起來。?   
      洪鈞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點都不自在。他不能像平時那樣向后仰著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而是身子前傾,屁股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雖然兩個胳膊肘放在大班臺上,可也不能把全身重量壓上去,還是得靠腰部的力量把上身挺著。洪鈞看到皮特沒有要和自己討論什么的意思,覺得這么坐著實在別扭,所以只隨意地擺弄了幾下電腦,便站起來對皮特說了聲失陪,皮特擺了下手,洪鈞便走到門口,一拉門,把正端著茶具要敲門的簡嚇了一跳。?   
      洪鈞走到大廈的電梯間,拿出手機撥了銷售經理小譚的號碼,叫著小譚的英文名字:"喂,David,一直等你電話呢,有什么消息?"?   
      手機里傳出小譚急切的聲音:"Jim,現在還不很清楚,可是感覺不好。陳總的確是去了香港,中午的飛機走的。趙平凡那兒什么也不肯多說。"?   
      "你不要再找他了,他不會告訴咱們什么的。你從其他channel盡可能打聽,關鍵是要搞清楚,陳總去香港,究竟是有其它緊急的事情,還是和咱們的case有關。"洪鈞盡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的焦慮流露出來。?   
      "Jim,我說感覺不好,就是因為我感覺合智的人全都怪怪的,如果陳總真是有別的事急著去香港了,他們不用對我躲躲閃閃的啊?會不會是維西爾搞的鬼啊?"?   
      洪鈞又有了那種感覺,五臟六腑好像都墜了下去,這一次連脖子到后背都感到嗖嗖的涼氣。他喃喃地說:"恐怕不是維西爾,維西爾中國和維西爾香港相互獨立,沒什么關系。我擔心的是科曼,科曼大中國區的那幫人都在香港。釜底抽薪,也就俞威有這本事。"?   
      洪鈞掛了電話,走進公司,簡和其他人都看出了洪鈞臉色的異常,讓在一旁不知所措。洪鈞悶著頭走了過去,走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他轉過頭向琳達的座位看了過去,琳達正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洪鈞的手在精致的銅門把手上停了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香港維多利亞灣的南岸,有一大片圍海造田堆出來的龐然大物,全然是鋼鐵構架和玻璃幕墻的混合體,這一帶就是鼎鼎大名的香港國際會展中心,見證了九七年香港回歸的所有歷史性時刻,據說它東面的紫荊花雕像,簡直成了內地到香港的所有*客必來駐足留影之地。和國際會展中心連為一體的還有兩家酒店,西面的那家就是極豪華的君悅酒店。?   
      君悅酒店里大大小小的商務設施中,有一間能容納二十人左右的會議室,朝北的落地窗能看到維多利亞灣的夜景和對面九龍岸邊高大的霓虹燈廣告牌,只是現在落地窗被百葉窗簾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會議室里的人誰也沒有心思看外面的風景。?   
      諾大的會議室空空蕩蕩的,長條型的巨大會議桌兩旁,分別只坐了三個人。俞威穿著非常正式的藍黑色西裝,白色牛津紡的襯衫,系著一條鮮艷的紅底條紋領帶,還特意在襯衫的袖口上配了顯眼的大紐扣。俞威在心里暗算過,這一身行頭,就花了他一萬多塊錢,對了,還沒有包括他左手腕上的瑞士帝舵手表,不然就得加倍了。俞威的左邊,坐著他的老板,科曼公司大中國區的總經理,托尼·蔡。托尼是香港人,瘦瘦的,是在香港人中少見的高個子,只是太瘦了,尤其是骨架太窄小,所有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讓人擔心會隨時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托尼的左邊,是他的助理。?   
      托尼和俞威都笑容可掬地望著桌子另一邊的陳總、老吳和黃生,心里卻是各懷心思。俞威一進這間會議室,就在心里罵托尼這幫人根本沒腦子。這房間太大了,桌子也太大了,讓人產生強烈的距離感,兩邊的人一坐過去,不自覺地就會變成了兩軍對壘,長條桌就像一條鴻溝,一絲一毫的親切氣氛都沒有了。像這種雙方各自只有三個人的高層會晤,一定要找一間小會議室,哪怕顯得擁擠局促些都沒關系,最好是圍著一張圓桌,或者也可以是那種成直角擺放的沙發,中間放一張輕巧的茶幾就好,這樣就能營造出像一家人一樣的親熱氣氛。?   
      托尼琢磨的卻是陳總。陳總是房間里唯一沒有穿正裝的人,實際上還是他下午飛來香港時穿的那身,根本沒換。淺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肘部,沒系領帶,下面好像是條咔嘰布的褲子,應該不會是牛仔褲吧? 托尼在想。陳總的個子比俞威和托尼都矮一些,當然他旁邊一左一右坐著的兩個就更矮了。托尼本來安排的不是在這里談合同,科曼公司就在灣仔,而且就在君悅酒店對面、港灣道上的瑞安中心里面,可是陳總不同意去科曼公司的會議室,他要求在酒店談,因為這是第三方的地方。?   
      剛見面時的客套寒喧已經過去,實際上現在會議室里的氣氛幾乎可以用"僵"字來形容。?   
      陳總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再不說話就是不禮貌了,才淡淡地說:"蔡先生剛才說你們這邊又有些新情況,有些新東西要提一下,那不妨請蔡先生說說看,我先聽一下。"?   
      托尼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里面的冰水,咽了下去。俞威從側面可以清晰地看見托尼突出的喉結先是提了起來又落了下去,俞威好像都聽到了這口水落進托尼肚子里的聲音。他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記事本,不敢去看對面的陳總他們,他相信他們一定也看到了托尼的喉結運動,如果目光對視,很可能都會會意地笑出來。?   
      托尼開始說話了:"好,我把這邊的想法和陳總講一下。雙方的誠意都是不用說的啦,雙方的重視也不用說的啦。我老板也很重視,要求我一定把科曼公司的誠意向陳總轉達到。"?   
      別說陳總會不耐煩,連俞威都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忽然想起了周星馳的《大話西*》里面的唐僧。?   
      托尼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對方的反應,接著說:"總部也做了很大的努力,我們也把合智這個case的重要性一再和總部講了,但是科曼畢竟是家global company,有它一直的做法。總部已經批準了我們申請的優惠折扣,這個合同的價格是沒得變的了,但是這個付款,總部是要求在我們把軟件給你們后,你們一次就都付過來。還有,以后每年的服務費用不可以打折的,以前俞威和你們講時可能講過可以打折,那是他自己搞錯的啦。"?   
      俞威更不敢抬頭看陳總了,但他可以想象出陳總聽了以后的樣子。托尼怎么能這么說話呢?!而且這兩條也不能一下子都說出來啊,要先說一條,另一條要等陳總提出他們一方的要求時再掏出來嘛。?   
      陳總聽完托尼的話,把手中的筆放在了翻開的記事本上,胳膊離開了桌子,身子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他顯然壓了壓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客氣地對托尼說:"蔡先生,俞威對我講的,我都理解成是你們科曼公司對我講的。我在北京的時候你們對我講的,我都不會再和你們談,因為已經談定了。我來香港,是想聽我們提的那幾條你們還在考慮的,最后考慮得怎么樣了。"?   
      托尼的嗓子好像更干了,他硬著頭皮,說:"陳總,請你理解一下我們,我們一直在很努力,總部也盡了全力。"?   
      陳總把雙手放到腦后,托著腦袋,簡直有些輕蔑了:"蔡先生,我已經講過了,項目的預算是一次審批、分步到位的,我還沒拿到全部的錢,怎么可能一筆付給你?我們的項目經費是一次性的,以后每年的服務費用我們只好從自己日常的管理費用里面出,經費有限,所以你們必須把服務費打折,否則我們接受不了。這些是已經談定的事,如果你們當初不答應這些,我根本不會來香港。你剛才說,申請的優惠折扣總部已經批了,你要講清楚,你們申請的是不是就是我們要求的,是不是我說的那個數,如果不是,你們總部批不批對我們沒有意義。"??   
      托尼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著脖子,他的聲音像是擠出來的:"總部批準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科曼以前從來沒有給過這么大的折扣。"?   
      陳總真火了,他身子朝桌子壓過來,沖著托尼說:"一百七十萬?一百七十萬我就和ICE簽了,我干嘛大老遠跑到香港來?"?   ?   
      托尼反而鎮靜下來了,之前他一直不知道陳總究竟會如何反應,是他腦子里對陳總將如何反應的各種猜測把他自己嚇得夠嗆。現在好了,不用猜了,原來陳總是這樣反應的。托尼按照和俞威事先商量好的,使出了他的殺手锏。他把桌上放著的簽字筆拿起來,插到西裝里面左側的內兜里,雙手緩緩地把攤在桌上的記事本合了起來,對仍然盯著自己的陳總說:"陳總啊,我完全理解,雙方都非常想合作,這個case對我們都很重要,肯定還有很多detail要談的。我看這樣,今天我們先談到這里,陳總今天很辛苦,先休息,我們明天,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再談也可以嘛。"?   
      陳總笑了,扭轉頭分別向兩側坐著的人看了一眼,說:"怎么樣?不出我所料吧?"旁邊的老吳和黃生都趕緊欠著身子,也都陪著笑了起來。?   
      陳總根本不看托尼,而是看著俞威,兩眼放光一般地說:"小俞啊,我們估計到了這種情況。雙方都希望合作,我們在北京也談得不錯,所以我這次來香港,也是有誠意的。但看起來你們總部的確對我們、對中國市場還不太了解,可能也不太重視,對你們這些在一線做項目的支持力度也不夠。這次可能只能是個遺憾啦,我看明天也不必再談了,我爭取一早就回去。等一下我給趙平凡打個電話,讓他和徐董事長說一下,如果明天我趕不及,他就請徐董事長見一下ICE公司的人,把合作的事定下來。"說完,陳總把筆插在記事本里專門放筆的小袋子里,用更悠閑自得的姿態把記事本合上,往左邊推了一下,示意左邊的黃生替他把記事本收好,然后站了起來。?   
      會議室的空氣好像完全凝固住了,托尼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好像他剛才舉起來的殺手锏掉下來砸在了自己頭上。他左邊的助理張著嘴,不知所措。倒是俞威最先反應過來,他跳起來,繞著長長的桌子,快步走向門口去攔住陳總。?   
      俞威走到陳總面前,橫在他和會議室的大門中間,陳總正好伸出手來要和俞威告別,俞威雙手抓住陳總的右手,又搖又晃,把陳總抬起的手又拉回到自然下垂的位置,嘴里拖著長音說:"陳總,陳總,別呀。都可以談,都可以談嘛。大老遠來香港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呀。"?   
      俞威最后這句話剛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陳總甩開俞威的兩只手,正色說道:"怎么是空手?我很有收獲嘛,我總算認識了一家公司,我總算拿定了一個主意!"?   
      托尼也已經反應了過來,他站起身,但沒有走過來,而是站在桌子旁原地說:"陳總,不要生氣。都還可以談,我們是非常愿意談的,我們是一定要談成的。"?   
      俞威簡直是推著搡著把陳總又送回到了剛才的座位旁邊,但陳總堅持不坐下,而是雙手撐著桌面,對托尼說:"說說吧,怎么談?"?   
      托尼忙不迭地說:"好好談,好好談。這樣,我們現在馬上給headquarters打電話,打電話,請他們批準。"?   
      陳總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表,嘲諷地說:"現在美國幾點?你們老板起來了嗎?"?   
      托尼的臉紅了,嘴上嘟囔著:"找得到的,找得到的。" 陳總這才坐下。?   
      托尼和俞威前后腳走了出來,那個助理也戰戰兢兢地跟著,托尼轉頭對她吼著:"你出來干什么?!回去!照顧客人。"助理又戰戰兢兢地縮了回去。?   
      走出很遠,托尼確信沒人再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便轉過身來,左手叉著腰,右手攤出來沖著俞威嚷道:"我就說過不要play game的吧?人家翻了臉,我們怎么辦?總部都批了嘛,直接答應他們,把合同簽了嘛。"?   
      俞威強壓住心里的怒氣,臉上堆著笑解釋說:"Tony,是你問我可不可以試一下把價格抬高一些的。他們已經把和ICE簽合同的事推了,沒有退路了,咱們當然可以試試看,陳總來了香港就一定要簽了合同才回去,咱們主動啊,他拖不起的。"?   
      托尼不耐煩地擺著手:"不要再玩啦,不能再take risk,馬上答應了,簽合同。"?   
      俞威有點急了:"Tony,要么剛才一見面就簽合同,開開心心的。既然現在已經不愉快了,就應該堅持一下,看誰能沉得住氣。陳總沒有退路的,他不可能回去找ICE的,他怕丟面子,而且ICE的Jim·洪要是知道了這些,也會抬高價格,陳總心里肯定明白。"?   
      托尼已經不能正常地思考了,他斜著眼睛,瞥著俞威說:"你這么有把握,剛才為什么要攔住他?讓他走好啦。"?   
      俞威真是感到哭笑不得,他長舒了一口氣說:"Tony,剛才他走了,就徹底翻臉了,他一定會去和ICE簽的,不管ICE抬高多少價格。咱們現在進去,就說大老板正在飛機上,從波士頓飛洛杉磯什么的,聯系不到,但咱們這次保證不會再有問題,明天一早簽合同。到了明天早上,咱們就說都批準了,只是以后每年的服務費用不能打折,陳總沒辦法,也只能同意,給自己一個臺階下了,咱們總算不白折騰這一下。"?   
      托尼搖著頭,已經抬腿往會議室走,嘴上說著:"不要再玩了,我不敢再trust你了,都是bad idea。我進去就全部答應他們,趕快簽合同就好。"?   
      俞威的腦袋嗡嗡的,他真想把前面走著的托尼一腳踹飛,又怕弄壞了自己的Brooks Brothers的高級皮鞋,他把脖子上勒著的領帶松了松,跟在后面。到了會議室的門口,俞威沒有像平時那樣搶上一步替托尼開門,托尼也根本顧不上這些,他徑直推開門,在門開的一霎那,他滿臉立刻堆上了一層厚厚的笑容。
      第三章?   
      俞威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從會議室回到酒店樓上自己的房間的,他也記不起來剛才是如何簽的合同、如何與陳總他們熱情告別,更不愿意再去想分手時托尼的那副嘴臉。他一進房間,就把自己幾乎扒了個精光,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一萬多塊錢的行頭扔得房間里到處都是,身上就剩一條CK牌子的內褲。他仰面躺在碩大的床上,胳膊張開,兩條腿的膝蓋以下在床沿外面耷拉著,就像一個下面被截短的"大"字。他從來沒這么窩囊過,而此刻恰恰原本應該是他最風光得意地時候。做得多么精彩漂亮的一個項目,沒想到在本應該最高潮的尾聲,卻是如此的失敗和狼狽。俞威感覺渾身火辣辣的,尤其是臉上,好像剛被人狠狠地扇了兩個耳光,俞威想,右邊的一下是陳總扇的,左邊一下是那個托尼扇的。?   
      忽然,房間里有什么聲音,開始時很微弱,但越來越大了起來,俞威回過神來,他聽出是手機響了。他滑到地毯上,分辨著聲音的來源,因為他也記不起來剛才把手機塞在哪件衣服的兜里又扔在哪兒了。他爬向門口,忽然發現在松軟的地毯上爬行原來是這么舒服,他真想這樣一直爬下去。到了門邊,他抓過地毯上的西裝上衣,從里面翻出叫聲越來越大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號碼,按了接聽鍵:"喂,是我。"?   
      "老俞,我老范啊,忙呢吧?是不是正'請勿打擾'吶?哈哈。"?   
      俞威坐在地毯上,靠著墻壁,沒好氣地說:"扯淡。剛回房間,陳總他們剛走。"?   
      "簽了吧?肯定沒問題的,恭喜恭喜,我給你慶祝慶祝。"?   
      "沒什么好慶祝的。你在哪兒?"?   
      "我在大堂啊,就在樓下。這會兒還早,出去轉轉吧。"?   
      俞威想起來了,他幾乎忘得一干二凈,這個范宇宙是泛舟系統集成公司的老板,賣UNIX系統的服務器,和俞威在合智項目上合作,今天也從北京飛來香港了,說好晚上聚聚的。俞威一邊撐著站起身來,一邊回答:"真忘了,暈頭轉向的。你等我一會兒,我這就下來。"?   
      俞威又換上一身休閑舒適的衣服,坐電梯下了樓。出了電梯,他往大堂看去。大堂里雖不能說熙熙攘攘,可也有不少人,但俞威仍然一眼就看到了范宇宙,他和大堂里的所有東西都太協調了。大堂里有四根又高又粗的圓柱,黑底白紋的大理石表面,氣派得很,圓柱靠近地面的部分是一圈底座,范宇宙就靠在最遠處那根圓柱的底座上,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上身的寬度和胸背的厚度簡直相差無幾,大大的腦袋,短粗的脖子,剃著方方正正的平頭,活像一個剛被鍛打過的敦敦實實的鋼錠。范宇宙穿著一件寬大的套頭衫,下擺垂在褲子外面,顯得上身很長腿很短,下面穿著皺皺巴巴的寬大褲子,腳上是一雙涼鞋,他雙手背在身后靠在柱子上,左腿撐在地上,右腿向后彎起來,右腳底蹬在柱子上,大腦袋轉著,眼睛掃著大堂里過往的人,因為過往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要多看他幾眼。俞威心里暗笑:"這老范,門童居然放他這樣的進來了。"?   
      俞威走到范宇宙前面不遠,范宇宙也看見了俞威,便離開柱子迎了過來。范宇宙笑著先開了口:"老俞,這地方我呆著不自在,咱們先出去上了車再說去哪兒。"俞威答應著,把胳膊搭在范宇宙的肩膀上,向外走去,他忽然感覺到旁邊的人都在看著他倆,猛地意識到倆男的這么親密的確有些扎眼,便把胳膊收了回來,和范宇宙也稍微拉開了些距離,范宇宙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俞威的這些舉動。?   
      上了的士,范宇宙趕緊問:"去哪兒?九龍?"??   
      俞威懶洋洋地說:"懶得折騰,還得過隧道,就在這邊吧。"?   
      范宇宙馬上告訴司機:"去銅鑼灣。"?   
      車子動了,范宇宙看著俞威說:"怎么樣?累壞了吧?這么大的合同,再累也值啊。單子多大?"?   
      俞威更加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有氣無力地說:"不大,一百五十萬美元。"?   
      范宇宙怔了一下:"不是說應該能到一百七十萬嗎?"又馬上接著說:"這已經夠大的了,不錯不錯。"?   
      俞威一聽就來了氣:"要依著我,本來能簽得更大……"但他又停住了,他不想把剛才發生的事講給范宇宙聽。本來計劃好的在最后時刻攤牌,逼陳總讓步,結果托尼卻在和陳總的心理戰中一敗涂地,回過頭來反而把俞威說得狗血淋頭,這不是什么露臉的事,還是不說為好。?   
      范宇宙也不再問,話題一轉說:"看你累得夠嗆,找個地方給你捏捏吧。"?   
      車開到銅鑼灣,在一條掛滿霓虹燈的巷子中間停了下來。范宇宙付了車費,和俞威走進一家康樂中心。一個女人迎上前來招呼,范宇宙看著俞威建議著:"先來'素'的吧?找倆手藝不錯的男師傅給咱們好好捏捏,咱們還能聊聊。"?   
      見俞威點頭同意,范宇宙便把這意思對那女人說了,那女人忙著把他倆送到男賓部的門口。他倆草草洗了淋浴,便讓男服務生帶他們進了一間按摩室,里面放著兩間按摩床。一個男服務生送進來茶水,后面就進來了兩個男的按摩師,他們剛開口說老板晚上好,范宇宙就說:"老家哪兒的?江蘇吧?"?   
      其中一個哈著腰說:"老板眼力真好,我們是從江蘇來的,揚州的,我來得早,他剛來,我老鄉。"?   
      范宇宙讓俞威趴到靠里面的床上,自己往離門近的床上趴著,讓方才答話的年紀稍長的給俞威做,讓年輕些的給自己按摩,一邊說:"這年頭都一樣,在國內,一猜卡拉OK的小姐,不是四川的就是河南的,八九不離十,搓澡的按摩的師傅,一猜揚州的也差不多。沒想到在香港也這樣。"?   
      按摩師傅各就各位,年長的說:"老板,那可不一樣,揚州真有手藝的師傅都出來了,內地的都是假冒的多了。"?   
      范宇宙還沒吱聲,旁邊床上的俞威已經笑了出來:"這兒還有人才外流吶?"又止住笑,接著說:"香港有什么好?!都往這兒跑!"?   
      兩個師傅見俞威變了臉,便都不再說話,悶著頭開始做上了。?   
      范宇宙閉著眼,怕俞威睡著了,緊著和俞威說話:"老俞,這項目也是夠不容易的,當初我還真以為咱們沒戲了呢。"?   
      俞威聲音不大,幽幽地說:"沒有一定能贏的項目,也沒有肯定沒戲的項目。有時候,別人覺得你沒戲,反倒是件好事。合智這項目,贏就贏在讓別人都覺得我們沒戲,ICE覺得維西爾是對手,維西爾覺得ICE是對手,都沒注意我們科曼。"俞威突然叫了起來:"嘿嘿,輕點兒嘿!"?   
      年長的按摩師傅忙停下來,試探著說:"喲,力氣重了?看您這么壯實,還不怎么能吃力呀。"?   
      見俞威不理他,便接著按起來,力氣輕了一些。范宇宙卻同時叫了起來:"我這位師傅,你得重點兒,你就把我當塊鐵,使勁按。我告訴你啊,別看我個矮,可表面積不小,不許偷懶啊。"給他做的那位年輕師傅訕訕地笑笑,手上也加了勁。?   
      范宇宙順著俞威剛才的話說:"是啊,合智買了那么多跑微軟Windows系統的服務器,可你們科曼的軟件又最好是在UNIX機器上跑,誰都覺得合智不會選你們的。"?   
      "那是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服務器算什么,大不了再買幾臺UNIX的服務器唄。他們沒找到合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還以為合智就是想買軟件呢。"俞威頓了一下,心思好像又回到了合智的項目上。"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合智現在的家電業務太累,他們也想做IT,做電腦、服務、網絡什么的,上次說的那個'網中寶',就是他們剛買過來想大做一場的東西。"?   
      "就是你上次說合智想和你們科曼合作的那個東西?"?   
      "嗯,不是想和科曼合作,合智是看上了我們科曼的那幫代理商。當時我還不好和你說太多太細。合智現在的代理商全都是向老百姓賣家電的,不知道怎么賣專門給企業用的'網中寶';我們那么多代理商,代理商又都是專門向企業客戶賣軟件的,最適合代理他們那個'網中寶',他們就是看中了我們的代理商體系。那好,合作唄,他只要買我的軟件,我就讓我的代理商替他賣他的'網中寶'。"俞威開始有些得意了,接著說:"軟件?買誰的軟件不一樣?如果ICE和維西爾也有代理商,而不是只靠自己做直銷的話,咱們可能就真沒戲了,可誰讓他們兩家都沒有代理商呢。"?   
      范宇宙一副愣愣的樣子,似乎沒全明白,俞威最愿意看到他這種樣子,因為這讓他更加得意。?   
      范宇宙翻過身來,好像還在思考,在確認了單憑自己實在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之后,便問道:"你和我說了以后,我當時心里有底了,可后來聽說合智要和ICE簽合同了,我就真糊涂了,你又跟我打啞謎,只說不用擔心,直到昨天你說你要去香港和陳總簽合同,我都沒明白過來。"?   
      俞威逗著范宇宙:"你現在就明白了?我不告訴你,你還是不明白。合智和我們整個就是編了一出戲,給我們公司總部那幫老美看的,主角卻是ICE,是洪鈞和他老板,哈哈。"?   
      俞威瞥了一眼范宇宙那張困惑的臉,他沉浸到了自己的杰作之中:"我們總部那幫老美,沒法說他們。他們覺得客戶買科曼的軟件是天經地義的,客戶不買科曼的軟件說明這客戶有毛病。合智錢比較緊,我們的軟件也的確是貴了點兒,合智想要的折扣我和托尼都給不出來,只能請總部批準。總部牛啊,不批,他們覺得我們即使不降那么多合智最終也得找我們買。沒辦法,逼著我和合智一塊兒想了個主意,你總部不是不批嗎?我就嚇唬你,人家合智真要買別人的了,看你總部批不批?"?   
      俞威已經顧不上觀察范宇宙聽懂沒聽懂,他起身喝了口茶接著說:"要說演員,陳總和趙平凡是自導自演,演得真好,另外還有倆主角,一個是洪鈞,一個是他老板,主要是洪鈞演得好,把他老板調動得好,當然關鍵還是我導演得好,洪鈞這小子太投入了,真以為他能贏這個項目,真以為合智叫他老板來簽合同呢。我告訴總部,幾號幾點幾分,合智集團的老板要和ICE的老板正式簽合同了,合同金額會是一百七十萬美元,然后我說,如果你總部批準我要的折扣,我就能讓合智和咱們簽,讓ICE空手而歸。這幫老美,不見棺材不落淚,批準了。老范你知道嗎?三十六計里頭的好幾計,我這一個項目就全用上了,像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隔岸觀火,還有釜底抽薪。"?   
      范宇宙張著嘴瞪著眼,聽呆了,半天才嘟囔著說:"哎喲,我都聽傻了。你玩兒得真厲害,真狠。"?   
      他好像轉了轉念頭,又說:"不過這次是不是把ICE給耍得太慘了?洪鈞真把他老板請來簽合同了,這下可慘了。你們倆當初還是哥們吶。"?   
      俞威覺得有些掃興,不以為然地應著:"又不是我耍的他,是合智陳總他們耍的他。他們想從我們這兒拿到更大的折扣,就用ICE來討價還價,為了讓我們總部相信他們真會和ICE簽合同,當然得騙得洪鈞把他老板請來了。"?   
      范宇宙好像還想多打聽個究竟,問:"你們倆當初那么好,怎么去了兩家競爭對手呢?現在誰都不理誰了,也別太僵了。"?   
      俞威的臉沉了下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初我和他是不錯,可畢竟后來是對手了啊。他也是死心眼兒,當初我們倆說過,頭幾個項目盡量不爭個你死我活,他先去做的項目我不去攪和,我先跟著的項目他別來摻乎,可真到了項目上哪顧得上那么多,誰能分得那么清楚?剛到新公司,肯定要爭取盡快簽幾個合同嘛,我不管什么他的我的,有項目就做,有什么不對?"?   
      范宇宙忙陪著笑說:"就是就是,生意人嘛,在商言商的好。"?   
      他停了一下,像是享受著被揉捏得很舒服的感覺,其實是在腦子里把想說的話又捋了一遍,然后說:"老俞,軟件合同簽了,大功告成,合智也得趕緊買UNIX的機器了吧?趕緊買趕緊安裝,裝好硬件好裝你們的軟件,然后趕緊給你們付款啊。"?   
      俞威的臉色已經平和了下來,他知道范宇宙關心的就是這個,慢條斯理地說:"我的軟件定了,你的硬件合同就跑不掉了,合智肯定得新買UNIX服務器的,我不會讓他們用那些運行微軟系統的服務器安裝我們的軟件。"?   
      范宇宙進一步試探著問:"那他們會不會從其它的公司買呢?我已經把底價什么的都告訴趙平凡了,該做的也做了,他們應該會很快定吧?"?   
      俞威明白范宇宙說的"該做的"指的是什么,他接著安慰范宇宙:"老范,都是一樣的機器,買誰的不是買?你該做的都做了,他們為什么還非要找別的公司買?我回北京就會找趙平凡,催他趕緊和你把合同簽了,你把心放得踏踏實實的,你現在都可以馬上訂貨,合同一簽馬上發貨,硬件軟件安裝完了咱們一起收錢。"?   
      范宇宙咧開大嘴,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正好按摩也做到鐘了,兩個按摩師都停了手,等范宇宙給他們簽了工單便退了出去。范宇宙坐在床上,對仍然躺著的俞威說:"這我心里就有數了。老俞,怎么樣?舒坦點兒沒有?來'葷'的吧,我叫領班來告訴他安排一下。"?   
      俞威躺著伸了個懶腰說:"隨你吧。不過我今天戰斗力夠嗆,就當是陪你吧。"?   
      范宇宙笑著說:"行行,就當陪我吧。"?   
      說著拉開門,把領班叫了進來,和領班嘀咕了好幾句。領班像是心領神會的樣子,滿臉堆笑爽氣地說:"行,保證老板們滿意,你們稍等下,女孩子會來領老板們去房間。"說完退了出去。?   
      范宇宙坐回床邊,和俞威閑扯:"明天怎么安排的?逛逛?"?   
      "得給老婆買些化妝品,她給拉了個單子,我明天按方抓藥,回去交差。"?   
      范宇宙又問:"那能花多少時間?回去前沒別的事了?"?   
      俞威也坐了起來,整理著身上的浴衣說:"我得再來趟銅鑼灣,找家銀行開個帳戶,在香港有個帳戶以后有些事辦起來方便些。"?   
      范宇宙立刻問:"準備找哪家銀行啊?東西準備好了嗎?"?   
      俞威漫不經心地說:"知道一家,用中國護照就可以開戶,別的也沒什么要準備的,開了戶,存幾百塊錢就行了唄。"?   
      范宇宙不動聲色地建議著:"老俞,應該多存些。我記得有些銀行如果你帳戶里有五萬港幣,他們就不會每年都收你的服務費,好像還有些什么VIP服務一類的。這樣,老俞,明天我也沒事,陪你去銀行,先往你帳戶里面放五萬港幣,以后省得交服務費什么的。"?   
      俞威沒有馬上回話,低著頭整理浴衣上的腰帶,過了一會兒才說:"也行,那謝謝啦。"說完,抬起頭,還用手拍了下范宇宙寬厚的肩膀,但眼睛卻避開了范宇宙看著他的目光。范宇宙心里清楚,俞威已經欣然笑納了范宇宙為他"該做的"事。?   
      這時門開了,門口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站著兩個女孩兒,看著他倆,前面的說:"老板,咱們去房間吧。"?   
      俞威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又看了眼范宇宙,范宇宙立刻明白了,他立刻橫著身子從兩個女孩中間穿出去,走到走廊上,沖著不遠處站著的領班嚷道:"嗨,不是告訴你要豐滿的嗎?你怎么找來倆瘦干巴猴兒啊?!"
      小譚趕到三里屯南街,推開那家愛爾蘭酒吧的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一進門,看見外間廳堂里的客人好像還不如酒吧的服務生多,大概因為今天是星期三而不是周末的緣故。幾張厚重的木頭桌凳上圍坐著幾個在喝酒的,一看裝束就覺得像是從哪個寫字樓里出來的外企白領。小譚抬頭看了眼北面墻壁上畫著的那幅熟悉的畫,那位穿著綠色衣裙的肥肥胖胖的大嬸,手里舉著幾大杯啤酒,咧著嘴笑著。小譚沖柜臺里的服務生點了點頭,算是對他們的問候的回應,就徑直穿過柜臺旁邊的過道,向后面的里間走去。?   
      小譚進了里間,站在過道口上四處用目光搜尋著。左前方一張木頭桌子,有三個女孩兒坐在桌旁的木頭長凳上,一個手里把玩著飲料杯子,另一個嘴上叼著根吸管,另一個把一瓶科洛娜放到嘴邊卻沒喝。小譚憑直覺一下子就能判斷出這三個女孩子也都是寫字樓里的上班族,可能是前臺、秘書或助理什么的。她們三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么,三雙眼睛卻都盯著一個方向。小譚順著她們盯著的方向看過去,靠墻是一個長沙發,沙發雖然還算干凈,顯然已經很老舊,被無數人坐過無數次了,已經看不出布面上最初的顏色和花紋了。沙發上靠著一角坐著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很白凈,襯衫也是雪白,而且挺括得好像沒有一絲折皺,他悠閑地翹著二郎腿,能一眼看見藍黑色的西服褲子筆挺的褲線。雖然是坐著,也能看出是中等個子,身材很勻稱。他的西裝上衣搭在沙發上,看得出來是仔細地搭上去的,不會把西裝壓出任何折痕,一條領帶被細致地折疊成一個平整的小方塊,掖在西裝口袋里。這人一只手拿著一本旅*雜志在看,另一只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沙發前面放著個當作茶幾用的木頭案子,案子上面放著一只諾基亞的手機,手機旁邊是一個厚厚的皮夾。小譚笑了,恨不能把那三個女孩的目光都截留到自己的身上,他向這個男人走過去,站在木頭案子旁邊,說:"老板,早來了?"?   
      洪鈞抬起頭,見是小譚,便笑了笑,把雜志合上放到面前的木頭案子上,拍拍沙發示意小譚坐下,說道:"剛到一會兒。"?   
      小譚坐下就說:"你是看見那幾個女孩兒才坐這兒的?還是她們看見你湊過來的?"?   
      洪鈞嘴上說著:"哪兒?什么女孩兒?"邊向周圍掃視著,看見了那三個女孩。三個女孩冷不防洪鈞直直地看過來,趕忙把目光轉開,三個人幾乎同時都開口說著什么,顯得很可笑。洪鈞說:"哦,剛才沒看見啊。"?   
      小譚笑了:"老板還是這么有吸引力啊,今天我也沾沾光。"?   
      洪鈞不搭理他的話,直接說:"怎么約這么晚?你以前不是說,帶著女孩兒去酒吧,就到三里屯南街,到酒吧找女孩兒帶走,就去三里屯北街,你給我選這地方是什么意思?"?   
      小譚陪著笑說:"我以為你今天得陪Peter到挺晚呢。選這兒是想和你喝兩杯,郁悶。"?   
      洪鈞說:"Peter早自己回酒店了,他也很郁悶。怎么著?你也郁悶?也想讓我給你解解悶兒?"?   
      小譚連忙邊搖頭邊擺手地說:"不不不,沒這意思。哪兒敢啊?合智出了這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服務生走了過來,小譚點了一杯嘉士伯,洪鈞要的是健力士的黑啤。等兩杯啤酒送上來,洪鈞舉起酒杯說:"喝吧,說說都打聽到什么。"?   
      小譚忙也舉起杯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嘴上還留著一圈啤酒沫就說:"趙平凡的確是什么都不肯說,哼哼哈哈打官腔兒。項目組里的其他人也都吞吞吐吐的,信息中心、財務部的,以前熟得不能再熟了,現在全像變了人似的。后來你說得試試從其它渠道打聽,我就找了些別的關系。科曼的一個女孩兒,在科曼做行政的,我從她那兒套出來的,俞威今天也去了香港。另外,合智法律部的一個女孩兒告訴我,她們審過兩個買軟件的合同,一個是和咱們的,一個是和科曼的,她當時還奇怪到底是要和誰簽。我還有個同學在合智企劃部,做什么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的,說他們頭兒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談過不止一次了。"?   
      洪鈞起初聽得似乎不太在意,當聽到小譚最后這句話時,顯然把注意力提了起來。他把酒杯放在一旁,拿起原本放在杯子下面的杯墊,兩只手把玩著,眼睛卻像看著無窮遠處,像是自己對自己說著:"已經不要再有什么僥幸心理了,陳總到香港,看來一定是去和科曼簽合同去了,我也是這樣告訴皮特的。現在就是要搞清楚,合智為什么選擇科曼。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科曼的渠道發展……你把你同學怎么告訴你的都原封不動說一遍。"?   ?   
      小譚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整理了一下思路,字斟句酌地說:"我這個同學說,合智一直在準備做一種新產品,他們企劃部經理讓他搜集過幾家軟件公司的代理商網絡情況,看來他們的新產品要交給代理商去銷售,企劃部經理也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開過會,但沒有帶他去,具體談什么他也不知道,都是直接向陳總做匯報的。"?     
        洪鈞想了想,把杯墊往案子上一扔,緩緩地像是從牙縫里擠出的聲音:"明白了,我太大意了。"但馬上又恢復了平常樣子,說:"陳總也和我說過他們要推出一種新產品,我一直沒問是什么產品,準備如何銷售。不過話說回來,就是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現在想也覺得奇怪,如果新產品還是家電,那咱們和他們的研發部門那么熟,早應該聽說了,看來是種全新的東西,而且不是合智自己研發的,沒準就是買來的技術。因為是全新的產品,所以銷售渠道也得是全新的,誰來幫合智做新渠道?科曼!科曼為什么要幫合智,因為合智會買科曼的軟件!"?     
        洪鈞伸出頎長的手指,把褲腳邊從沙發上粘來的一根細小的線頭兒彈掉,幽幽地說:"我們不知道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輸才怪呢。"?     
        小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尋找著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仍不死心:"那科曼的軟件不能裝在合智現在那些Windows服務器上啊,合智舍得再花錢買硬件?而且,他們都決定和咱們簽合同了,Peter都來了,這不是把咱們當猴耍嗎?"?     
        洪鈞苦笑了一下:"比耍猴耍得慘,慘得多!買新硬件能花多少錢,可自己從無到有建代理商網絡要花多少錢、多少時間?這帳再好算不過了。至于為什么耍咱們,很簡單,這種招術以前不少客戶也玩兒過,拿咱們嚇唬科曼,你科曼不答應我合智的條件,我就買ICE的,讓我把Peter請來準備和他們簽合同,這是做給科曼看的。"?     
        小譚還是有些想不通:"俞威和你那么好的朋友,以前就說話不算數專門搶你的項目,可這次也太狠了吧?陳總,還有趙平凡,和咱們關系都很不錯啊,都快像一家人了,怎么也會這么毒呢?"?     
        洪鈞恨不能用手指去戳著小譚的腦門教訓他,但他還是忍住了,盡量耐心地解釋:"David,誰和你是一家人啊?俞威怎么做是他的事,你也永遠不要以為客戶真和你是一家人。如果咱們自己小心,他們算計不到咱們。這次,不怨別的,是我太想拿到這個項目了,考慮了太多拿到這個項目以后的事,而沒有仔細考慮這個項目本身。"?     
        洪鈞停下來,盯著小譚的眼睛問:"David,記得我以前說過的,怎樣算成功的銷售嗎?"?     
        小譚稍微愣了一下,馬上挺直身子說:"成功的銷售,就是讓客戶相信我們讓他相信的東西。"?     
        洪鈞把目光從小譚移開,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地說:"怎樣算最失敗的競爭呢?相信了對手讓你相信的東西。這次,我是相信了對手和客戶合著讓我相信的東西。"?     
        小譚真傻了,把酒杯往案子上放的時候差點掉到地上,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馬上說:"那Peter?Peter也被耍了,他要知道他白跑這趟,肯定得發火啊。"?     
        洪鈞平靜地說:"他已經知道了,我告訴他這個項目肯定出問題了。他發火也不會發到你頭上。"?     
        小譚還在嘟囔著:"本來還挺高興,這么大的合同,提成大大的,全年的指標都超了,后幾個月可以跟蹤明年的項目了,這下可慘了,又得找新項目,手上另外幾個項目前一段都沒顧得上,又得回去炒冷飯了。"?     
        洪鈞沒有說話,他心里想,這個小譚,真是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啊。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居然還在盤算著什么提成、指標,心里還惦記著有什么新項目,雖然的確是個不錯的sales,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是一點兒都不能為自己分憂,幫自己支撐一下的。洪鈞知道,像小譚這樣的,如果碰上一個像自己這樣的"好"老板,還可以"罩"著他,他只管做項目就行了,如果洪鈞不是他老板而換成什么其他人,像小譚這樣只知道一個心眼做銷售的,恐怕沒有好日子過的。?     
        洪鈞想著想著,不由得自己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在自嘲,自己已經處于這種危在旦夕的境地,居然還在替部下操這份心。?   
      洪鈞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以前似乎從沒有過這種強烈地想逃回家的感覺,在過去,這寬大得近乎冷清的家,只是他過夜的一個地方而已,而剛才,在和皮特或小譚在一起的時候,他居然有好幾次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腦海里說:"回家吧,別撐著了,撐不住了。"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過山車一般的生活。每個電話,都可能是帶來一個好消息,讓他感覺像登上世界之巔;每封電子郵件,又都可能是一個突發的噩耗,讓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所以,他已經慢慢養成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承受力。他有時候會想起范仲淹的那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實這一直就是他的座右銘,只不過他越來越能體會到這話中的真諦,也愈發體會到這種境界的遙不可及。?   
      可今天,經歷的不是過山車,他好像是在玩兒蹦極,從高高的巔峰縱身一躍,向下面的深淵跌了下去。不對,不是蹦極,而且遠不如蹦極,洪鈞腦子里想著。他是正在巔峰上自我陶醉的時候,被人從后面一腳踹下去的,而且,他的腳上也沒有綁著那根繩索,那根可以把他拽著再彈起來的繩索,那根可以讓他最終平安落地的繩索。現在已經落到底了嗎?洪鈞想。沒有,還遠沒有到底,洪鈞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洪鈞進到房間里面,立刻感覺自己的筋好像被抽走了一樣,要癱在地板上。是啊,不用再當著老板或下屬的面,強撐著充硬漢了,他不用再在自己已經沒有底氣的時候還要給別人打氣。旁邊不再有人,不再需要演戲,真自在啊。洪鈞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仰頭靠著沙發,渾身徹底地散了架了。?   
      這種徹底解脫的感覺稍縱即逝。還不到一分鐘,洪鈞的頭就耷拉了下來。是啊,自己的家,原來就是個沒有別人的地方,這樣的家也叫家嗎?洪鈞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剛才還只是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逃避一下,現在已經又想要個人陪了。他就是這樣的不滿足,一路追著要更多的東西,要贏更多次,要掙更多錢,要管更多人,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洪鈞脫了衣服,剛要洗個澡,手機響了。他不禁哆嗦了一下,難道今天還沒過去?難道還有什么壞消息正在空中朝自己飛過來?不一定吧,難道就不會是他正在等的人嗎?洪鈞想到這兒,來了精神,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立刻按了接聽鍵,不等琳達說話,直接說:"正想你呢,剛要洗澡。"?   
      要是在一天之前,琳達一定會說:"怎么想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洗?"可洪鈞等了一會兒,最后等到的卻是琳達問他:"合智怎么了?明天的活動怎么都cancel了?"?   
      洪鈞立刻泄了氣,坐到了沙發上,嘆了口氣,卻沒說話。?   
      琳達接著問:"下午Susan讓我把訂的會場、花籃、橫幅什么的都取消了,她自己給那些媒體打電話,她打不過來又分給我不少讓我打,一個個全通知說明天的活動cancel了,怎么回事啊?"?   
      洪鈞硬著頭皮,向他本來認為最不必解釋的人做著解釋:"合智的項目出了問題,看來他們耍了我們,他們今天應該已經和科曼在香港簽了合同。"?   
      這回輪到琳達沉默了,洪鈞也就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琳達才說:"怎么會呢?他們怎么可能騙倒你呢?"?   
      洪鈞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說:"我又不是常勝將軍,又不是沒被別人騙過。"?   
      琳達看來也并不想和洪鈞在電話上總結失敗教訓,轉而問她更關心的一個問題:"合同不簽了,照樣可以向媒體announce你的任命啊,怎么全cancel了呢?只先在公司內部announce?那有什么意義,本來我們早都知道你是老大。"?   
      洪鈞心里覺得更苦,可又被琳達的話弄得更想笑,這滋味兒真難受,他耐著性子說:"我的傻丫頭,合智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想著Peter正式給我升官兒啊?現在的問題,根本不是什么時候宣布我當首席代表,也不是到底讓不讓我正式當這個首席代表,現在的問題,是我還能不能在ICE呆下去。"?   
      電話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琳達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樣停了半天,洪鈞簡直以為電話斷了,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旁挪到眼前看了一下,顯示還在通話中啊,洪鈞便對著手機嚷:"喂,琳達,琳達。"?   
      琳達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怎么會呢?不過是一個case嘛,而且是David做的啊。為這么一個合智,就不讓你干了,那Peter還想不想要別的case了?"?   
      洪鈞把腿抬到沙發上躺下,頭枕著胳膊,說到這些,他反而變得坦然了:"這你不懂,Peter不會這么看的。他早向總部報了合智這個大項目的特大喜訊,總部也批了我的任命,結果他白跑一趟,所有對媒體的安排全取消,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怎么交代?你不明白,美國人是經濟動物,而英國人是政治動物。"?   
      琳達這次倒是很快就回答了,把洪鈞噎得夠嗆:"你倒是什么都懂。"?   
      沙發太軟,洪鈞的腰陷進了沙發里面,身體窩著,并不舒服。洪鈞挪動著,不想和琳達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他知道,琳達不可能替他分擔什么,也根本沒有人能替他分擔什么。他真盼著琳達能對自己說:"我現在過來吧。"他等了一會兒,失望中試探著問了一句:"你上床了嗎?"?   
      琳達簡單地"嗯"了一聲,接著跟了一句:"都這么晚了。"?   
      以前,她不在乎晚的。如果是琳達打來的電話,她常會說:"那我過來吧。"如果是洪鈞打過去的電話,她也常會問:"你是不是想我過來?"然后就會立刻掛上電話,換上第二天上班穿的衣服,趕過來。?   
      洪鈞似乎隱約聞到了琳達的味道,中午時在沙發上留下的味道,那味道曾經讓他興奮,現在也讓他感覺到一絲暖意,好像自己周圍有一個場,托著自己,不讓自己掉下去。慢慢地,洪鈞似乎覺得那種味道越來越淡了,場就顯得越來越弱,他就快掉下去了。洪鈞真想對著手機說:"我想你過來陪我。"他張開嘴,但還是沒有說出來。那種味道,電話里的聲音,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好像都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
    第四章?   
      第二天晚上,洪鈞一個人坐在嘉里中心飯店大堂的酒吧里,覺得自己的心情和這酒吧的名字"炫酷"無論如何也搭不上邊,他現在的感覺,倒正可以用另外兩個字來描述:"懸"、"苦"。?   
      整個白天異常的平靜,好像一切都沒有變,而洪鈞卻感覺好像一切都已經變了。無所事事地熬,感覺這個白天無比漫長,昨天就是漫長的一天,那是因為昨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卻更漫長得多,因為雖然似乎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但洪鈞知道那個事情一定會來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洪鈞就這樣熬到了晚上。?   
      皮特白天沒有到公司來,自己一個人在飯店的房間里。但洪鈞相信,皮特一定很忙,昨天夜里他肯定已經和舊金山總部的頭頭們商量了,今天白天他肯定在和新加坡那幫亞太區的人忙活要具體料理的事情。快下班的時候,皮特打來電話,約洪鈞晚上在酒吧見面,"喝一杯"。以往,皮特來北京住這家飯店的時候,他們常常是在樓上的豪華閣貴賓廊談事的。約在酒吧,洪鈞明白皮特一定是想把氣氛弄得放松些,看來見面的話題一定會是沉重的,想到這些,洪鈞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心里對自己說:"來吧。"?   
      洪鈞坐在軟椅上,面向酒吧的入口,從入口望出去就是大堂。因為還早,酒吧里人不多,菲律賓樂隊也還沒有開始表演。洪鈞從桌上拿起飯店提供的精致的火柴盒,擺弄著。他對這家飯店太熟悉了,雖然他對北京的主要豪華飯店都很熟悉,但對嘉里中心似乎印象最深。已經開業幾年了?洪鈞在腦子里回想著,99年開業的?洪鈞不太確定。但洪鈞可以確定的是,這家飯店自從開業至今,就一直是被工地包圍著。北面、西面、南面,都是工地,飯店門前的路面常常鋪滿了重型卡車遺撒的渣土,有時候冬春刮大風的時候,西北面工地上吹來的塵土好像都能穿過飯店的兩道門進到大堂里。有人說這飯店的地理位置絕佳,洪鈞卻覺得在很長時間里它的位置反而是個缺陷,交通擁堵,周圍全是工地。洪鈞一直在琢磨的是,嘉里中心究竟有什么妙招,能夠把那么多的會議和各種商務活動拉過來,能夠吸引那么多顯貴來北京時到此下榻。實際上,洪鈞之所以對嘉里中心飯店印象深,就是因為洪鈞覺得他們的銷售在北京的豪華飯店中是做得最好的。"找機會一定要和他們做會議銷售的人好好聊聊。"洪鈞心里念叨著。忽然,他禁不住自己苦笑了起來,是啊,現在都什么時候了,自己居然還有心思琢磨別人的生意經,還惦記著要和人家切磋一下,自己可真夠敬業的。?   
      洪鈞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用著熟悉的姿態,從大堂向酒吧里走了過來。皮特的步子很輕盈,一身休閑裝,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拿著飯店的房卡,在手指間倒來倒去,像玩弄著一張撲克牌。皮特也看見了洪鈞,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揚了一下手,走了過來。洪鈞便站起身,等皮特走到面前,邊伸出手握了一下,邊打著招呼。?   
      兩人都坐下來,四把單人軟椅圍著一張小圓桌,以往洪鈞和皮特都是挨著坐的,今天皮特很自然地便坐在了洪鈞對面的椅子上。皮特先翹起二郎腿,洪鈞才也跟著翹起二郎腿,讓自己也盡可能舒服些。皮特看見洪鈞面前擺著杯飲料,看樣子不是酒,就問:"你點了什么?"?   
      "湯力水。"?   
      皮特立刻略帶夸張地做了個驚訝而詫異的表情,問道:"為什么不來點酒?"?   
      洪鈞笑著說:"湯力水就很好,你隨意點吧。"?   
      皮特也笑了笑,搖了搖頭。這時侍者也已經走了過來,一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皮特對他說:"一杯卡布奇諾,不用帶那種小餅干。"侍者答應著走開了。?   ?   
      皮特和洪鈞都微笑著看著對方,對視了幾秒鐘,皮特先開了腔:"怎么樣?各方面都還好嗎?"?   
      這樣泛泛地隨便一問,洪鈞卻很難回答。要在以往,洪鈞都是笑著回答說好得不能再好了,玩笑中流露出自信,皮特也會哈哈地笑起來。可現在,洪鈞的感覺卻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可當然不能這樣回答。洪鈞停了一下,只好說:"還好,和平常一樣。"?   
      皮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說:"今天又是漫長的一天,我相信對你和我都是這樣。"?   
      洪鈞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但沒有說什么。這時侍者端著杯咖啡送了過來,放到皮特面前,皮特說了聲謝謝,用手捏著咖啡杯的小把手,卻沒有端起來喝,而是看著咖啡上面的泡沫圖案發呆。過了一會兒,皮特才又抬起頭,看著洪鈞說:"現在很難啊,你和我都很艱難,我們都很清楚。"?   
      洪鈞又點了點頭,看著皮特的眼睛,聽他繼續說:"合智是一個大項目,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我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得到這個項目,總部很了解這個項目,他們一直在等著我們的好消息。現在看來,我們肯定已經輸掉了這個項目。至于為什么輸了,怎么輸的,肯定還有很多細節我們不知道,或者說至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在這上面花時間了。合智的項目丟了,我們不再談它了,我們要考慮的是未來。"?   
      洪鈞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他聽出了皮特真正的意思。皮特說的不再談合智項目,而考慮未來,并不是說就這樣輕易地把這一頁翻過去了。他的意思,恰恰是為了未來,首先要把合智項目徹底做個了結。他不關心的只是這項目究竟怎么丟的,他關心的是丟了項目的這筆賬該怎么算。?   
      皮特等了下洪鈞,見洪鈞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接著說:"合智這個項目丟掉了,ICE中國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是一個大問號,ICE亞太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也是個問題。但更重要的是,你和我,在總部建立起來的信譽,被大大地影響了,我們失掉的不僅是一個項目,而是我們的信譽,我們曾對總部說這個項目沒有問題了,結果事實是我們這個項目沒有機會了,總部以后還會相信我們說的話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總部看到,我們已經找到了問題,并將很快解決問題,這樣才能重新建立我們的信譽。"說到這兒,皮特停了下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著。?   
      洪鈞忽然有一種憋不住想笑的感覺,這本來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而且和他的前途性命攸關,可他真覺得有什么地方特別好笑。什么地方不對呢?洪鈞明白了,原來,皮特剛才說的好幾個"我們",其實都是在說"我",只是礙于當著洪鈞的面,才只好說"我們",似乎把洪鈞也照應進去了。洪鈞想,中國人以前很少說"我"如何如何,都是說"我們"如何如何,其實隱含著都只是在說"我",沒想到英國人也學會了,而且運用得爐火純青。?   
      皮特好像又在等著洪鈞說話,可是洪鈞仍然只是一臉專注地看著皮特,沒有任何要說話的意思,皮特也就只好接著說得更明確些:"那么,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我們必須先找出問題,然后再商量如何解決他。"?   
      洪鈞知道,這一刻終于來了,他清了清嗓子,挪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做的更端正些,剛想說話,忽然發現自己怎么弄得像個走向刑場慷慨赴死的英雄似的,又一次憋不住要笑出來,但他再一次控制住了,沒有流露出半點,而是非常平靜但不容置疑地說了一句很簡單的話:"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顯然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看著洪鈞,他肯定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剛才繞那么大圈子做鋪墊呢?皮特馬上恢復了常態,面帶微笑,溫和地對洪鈞說:"我完全理解你的感覺,你在這個項目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現在輸掉了,你肯定覺得難以接受,過于自責,但這樣對你不公平,因為你畢竟不是直接負責這個項目的人。"?   
      洪鈞知道皮特指的是誰,他指的是小譚。作為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銷售經理,小譚的確應該為輸掉項目負責。但洪鈞也清楚,單單一個小譚,既不夠格成為皮特所要找的"問題",更不夠格由皮特親自來解決。顯然,把小譚拋出去,并不能改善洪鈞的處境,為什么還要做那種"惡人"呢?洪鈞打定了主意。?   
      洪鈞仍然用非常平靜的口吻說:"David是做銷售的,他當然對輸掉項目負有責任。但是合智這么大的項目,自始至終并不是他單獨負責,實際上,我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整個銷售過程,尤其是那些關鍵階段,David只是我的助手。"?   
      皮特并沒有想說服洪鈞,而是試探著說:"所以,你沒有考慮過讓David離開公司?"?   
      "沒有。雖然輸掉了合智,可現在離財政年度的結束還有四個月,David仍然有機會達到他的業績定額,他是個不錯的銷售經理,也從來沒有違反過公司的規矩,我們應該給他機會。如果他到年底時沒有完成定額,我們可以不和他續簽合同。但我覺得如果現在讓他離開,"洪鈞停頓了一下,盡量平和地補了一句,"那樣不公平。"?   
      皮特面無表情,剛才一直浮現在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說:"Jim,合智項目不是一個簡單的項目,輸掉它,后果顯然是很嚴重的。我們必須要有人為此負責。"?   
      洪鈞面帶微笑,把剛才說過的話用同樣的口氣又重復了一遍:"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緊接著問:"你是說,你準備辭職?"?   
      洪鈞笑著搖了搖頭,皮特一愣,洪鈞不等他問,就說:"我不辭職,你可以終止我的合同,或者說,你開掉我。"說完就專注地看著皮特的表情。?   ?   
      皮特微微張著嘴,停在那里,但腦子一定在飛速地轉動。他挪動了一下,把翹著的二郎腿放下來,身子向前探過來,用非常誠懇地口吻對洪鈞說:"不,這不是個好主意,我不會這么做。"?   
      在皮特說話的時候,洪鈞也把二郎腿放下來,坐得挺直了一些,聽皮特接著說。?   
      "Jim,我知道你是個負責的人,但我們這次的運氣太壞了,所以你和我必須做出艱難的決定,但無論如何,我不會開掉你。我的想法是,你提出辭職,然后我接受你的辭職。"皮特說完,發現洪鈞并沒有任何反應,就又把自己的意思說得更明白些,"你辭職的原因可以說是個人職業發展的考慮,要去嘗試新的機會,你和公司,都不丟臉,也可以溫和地分手,不是很好嗎?對了,公司還將給你三個月的工資,你可以理解為給你的補償,我可以理解為對你的貢獻的酬謝。"?   
      說實話,皮特開出的條件不能說沒有吸引力,尤其對現在的洪鈞來說更是如此,但洪鈞心里很明白,他必須堅持住,雖然作為敗軍之將、行將被掃地出門的人,他沒有什么選擇余地,但他仍然要守住自己已經做出的決定。?   
      洪鈞深吸了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Peter,正是因為考慮到我下一步的職業機會,我才決定寧可被開掉也不辭職的。如果我辭職,我和公司簽的合同中的非競爭性條款就將生效,我將不能加入與ICE有競爭關系的公司,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行,尤其當ICE給了我工資補償以后。但是,我不想離開這個行業去重新從零開始。所以,我寧可不要ICE給我任何補償,我寧可ICE把我開掉,我也不愿意在找下一個工作的時候受任何限制。"?   
      皮特似乎有些緊張,他已經開始考慮今后更遠一些的事情了,他向桌子又靠近了些,對洪鈞說:"Jim,即使ICE終止了和你的合同,你也不應該加入ICE的競爭對手啊。"?   
      洪鈞微笑著說:"Peter,你把我開掉了,我當然可以到任何公司去工作,當然也可以去你的競爭對手那里,當然,我不會違反我和公司簽過的保密協議。"?   
      皮特的眉頭皺了起來,把手放在嘴邊,洪鈞知道這是他在緊張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正好剛才那個高高瘦瘦的侍者走了過來,問皮特要不要加些咖啡,皮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洪鈞發現一向溫文爾雅的皮特原來也有這種急躁的時候,他仍然微笑著,等著皮特。?   
      皮特似乎拿定了主意,臉上的表情柔和了很多,也露出了一絲笑容,說道:"Jim,我和ICE公司都非常欣賞你,我們都看到了你對ICE公司做出的貢獻,實際上,我們不想失去你。只是,現在肯定你不再適合領導ICE中國公司。你覺得,在ICE中國公司,或者在新加坡,有沒有什么你覺得合適的位置,可以先做一段時間,我可以保證會很快把你提升起來。"?   
      洪鈞聽了以后無聲地笑了起來,剛才他的微笑都是擺出來的表情,現在他好像真地覺得開心了,他把桌上裝著湯力水的玻璃杯拿起來,向上稍微舉了一下,做了個邀請干杯的姿勢,然后端在胸前對皮特說:"Peter,謝謝你。你和我一直合作得很好,如果仍留在ICE卻不是和你繼續合作,我還是寧愿離開。"?

    posted on 2006-08-07 21:25 benchensz 閱讀(1088) 評論(0)  編輯  收藏 所屬分類: IT企業商戰小說《圈子·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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