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是快樂的，但也是悲慘的。快樂是膚淺的，而悲劇是深刻的，悲情是刻骨銘心的。一代精英的毀滅，也許是悲劇中最催人淚下的情節，也是最該讓人銘記的。不過，整個世界都變得膚淺，也許世界并不會長久地記住他們。"
--程征 2002年6月13日 《體壇周報》

這一次 我只要膚淺的快樂

有一次，在網上碰到一個北京的阿迷，一起踢過球的阿迷，我們聊起了阿根廷與 06年世界杯。我說：現在的阿根廷，應該多下功夫研究防守，世界杯打到頭就7場比賽，淘汰賽不過四場，咬咬牙守住了，冠軍就是我們的。不料，那位球迷沉默了許久，才大義凜然的拋出了一句話："如果那樣，那還是我們喜歡的阿根廷嗎？"
這一次，輪到我在電腦前久久沉默。

（一）為了理想去功利
居然又看到了毛驢的新聞，因為他說，他仍舊期待世界杯。或許只有阿根廷人才會這樣，敢于做不會實現的夢。
然而也只有阿根廷人，才能將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夢實現。比如，奧特加的話，我聽起來就耳熟。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當時已淪落到意乙踢球的卡尼吉亞，曾經在接受采訪時說，希望重返國家隊。眾所周知，2002年，他做到了。雖然沒有出場，但是作為一個35歲的老將，為了夢想，他已竭盡所能，百折不回。
在記憶的最初，阿根廷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正是這種為了目標百折不回的精神氣質。這種精神意志上的表現，甚至比他們的球技，更讓我難忘。當然，你也可以說，那時的他們確實沒有表現出華麗高貴的球技--因為我與阿根廷的初識，正是在美麗的意大利之夏（1990年）。那一屆，有陣容齊整的聯邦德國，馬特烏斯如日中天；有豪情萬丈的意大利，羅伯特巴喬英姿颯爽。而那時的阿根廷，在很多人的眼里，卻是老牛拉破車，剛剛帶領那不勒斯奪冠的馬拉多納，在一些人的眼里，也不過是明日黃花而已。
那時，我還是一個博愛的小球迷，還不是阿根廷的球迷。
1/8決賽，巴西人一次次射門，戈耶切亞一次次倒地，又一次次飛快的爬起，球一再擊中門柱，戈耶切亞似乎絲毫不感到絕望。我驚訝，我嘆息。馬拉多納很少拿球，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庸的胖子，整個球隊就像一塊案板上的肉，似乎被扔下油鍋只是遲早的事。終于，馬拉多納對所有的輕蔑者開始了他全場唯一的一次回應，我眼看著巴西人要把他逼向右側邊路，而馬拉多納跌跌撞撞就要倒下，突然，球從四個巴西人中間竄出，飛向無人盯防的卡尼吉亞、、、、、、我呆住了！"人已倒下，卻未見他是如何出手的"，這種傷人于無形的功夫似乎只應存在于武俠小說中。巴西人出局了，當時有無數人為看臺上那個憂傷的巴西美少女所迷倒，轉而換一幅正義的面具大罵還活在世界杯的阿根廷，而我，從賽后的報道得知，賽前由于馬拉多納腳上有傷，比拉爾多曾經考慮讓他替補出場只踢半場，但是馬拉多納回答："那樣，我會死的！"一只腳腫得像個球的馬拉多納堅持與全隊從第一分鐘開始戰斗。
半決賽，阿根廷把意大利拖進點球決戰，馬拉多納第四個出場，我突然為他擔心起來，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阿根廷如果失利我是否會難過，但是我已經在位馬拉多納擔心了，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指責詆毀他了，我害怕他會再射失點球，再給批評的人留下把柄。然而老馬輕推入網，然后跑向場邊，與一個助理教練模樣的人孤獨擁抱，全場鴉雀無聲，或許這是第一次，在馬拉多納進球后，那不勒斯人沒有歡呼。 然后，那個讓我永生難忘的時刻到了，戈耶切亞果斷下壓，撲掉賽雷納的點球，然后瘋了一樣的跑向隊友，隊友也瘋了一樣的跑向他、、、、、、為了讓理想實現，我們曾經忍辱負重，至于這個世界怎么說，重要嗎？在看了這支"近20年來最差的阿根廷隊"（阿根廷人自己的評價）的表演后，我反而成了阿根廷的球迷，沒想到一下子就走過了16年。
很多年以后，仍舊有人在說，看過和沒看過那屆世界杯的人都在說，說阿根廷是完全靠死守才活到決賽的。然而，就在對意大利的這場比賽中，意大利隊在開賽不久就先進一球，這是世界杯的半決賽，先丟一球的球隊如何靠防守扳平比分？下半場卡尼吉亞攻破曾加的球門，這也是意大利隊在90世界杯上首次丟球。也是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世界杯決賽階段時間最長的不失球紀錄，正是90年的曾加和意大利隊創造的，并保持至今（中間又經歷了三屆世界杯），而這個紀錄的終結者，正是被許多人譏為只會防守的那支阿根廷隊。也就是在那時，小小的我就開始明白，這世界總有一些人，在睜著眼睛說瞎話。

（二）世界杯的江湖
然后，就是94年，98年兩屆世界杯。2002年世界杯之前，我也曾和許多人一樣，對阿根廷寄予厚望。我甚至在世界杯開賽前，把這四年來我所買到的有阿根廷報道的報紙（主要是體壇）都集中起來裝在了一個大口袋里，準備在阿根廷奪冠以后，開慶功宴（自己請自己）時拿出來邊喝酒邊看。但是，這些報紙一放進口袋里，就再沒有機會被取出來過，至今仍沉睡在我書柜的角落里。6，12那個下午無須回憶，因為永遠不會忘記。巨大的、缺乏足夠思想準備的悲傷幾乎讓我窒息，讓我覺得天大地大，我卻無從躲藏。2003年，我幾乎一年沒有看足球比賽，沒有玩足球游戲。恢復看球的第一場，也是世青賽，阿根廷隊埃及。
痛定思痛，在最初的悲傷與氣憤過后的幾個月里，我經常會在閑暇時散亂的回憶著什么，我發現記憶中阿根廷的這12年，就像是一部完整的電影。雖然拍電影時，演員們都是斷斷續續，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完成的。但是放映出來，雖然起伏跌宕，結局悲慘而富有戲劇性，但整部電影卻卻是那么完整、清晰。前后貫通，邏輯嚴密。
起初，阿根廷像一群為了復仇不擇手段的偏激浪子，極其功利并講究策略，為了目標忍辱負重，我行我素，冷傲天下，終于躋身華山論劍之巔峰對決，只是最后一戰功虧一匱。后來，受到世人的教化與引導，開始嘗試做正人君子：出手必先告知對方，招數必有典故來歷，技藝精美絕倫，絕不再有詭異莫測之招法，觀者無不嘆為觀止。數年之后，終于受到世人普遍贊譽，稱之為江湖第一可遵可敬之第一正派高手，自己也頗有些飄飄然，于是再赴華山論劍，卻發現對手無不陰毒險惡，比自己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屢遭暗算， 乃大呼不解，卻被告知這是"正義的復仇"，身負重傷后欲重拾過去那自在招法與敵搏命，終因重傷不支噴血含恨而亡。終了還被一個叫貝克漢姆的小混混說上一句："他們就是這樣。"而世人紛紛感嘆，阿根廷眾匪臨死還要出陰招，可見本性難移。（注：1 歐文的假摔曾被捧為"正義的復仇"2 貝爾薩的打法思路基本是擯棄南美走歐化路線 3中央臺張斌在98年世界杯曾經有言：阿根廷隊匪氣十足。 ）
以上是搞笑了，然而我們真的應該想想，世界杯是個什么東西？是促進世界人民友誼的舞臺？切磋球技的盛會？是公平競賽展示體育精神的競技場？98年，博格坎普腳踏南斯拉夫后衛而過，這個足以得紅牌的動作竟一張黃牌未得，幾天后博格坎普晃過阿亞拉打進制勝球，這個本該因紅牌停賽的前鋒打進了所謂98世界杯最漂亮進球。98年冠軍法國隊布蘭科在半決算對陣克羅地亞時，被對方用胳膊掃到了肚子一下，布蘭科立刻抱住頭倒地大叫。裁判立刻給那個會"隔著空氣打人頭部"的克羅地亞球員一張黃牌。2002年，裁判對被東道主韓國淘汰的意大利隊說，你們畢竟沒有把球踢進去，如果踢進了我總不能再吹出來吧？然而幾天后，西班牙隊兩次把球送進韓國隊球門，天啊，裁判真的給吹出來了！
足球特別是世界杯賽場從來都是另一種戰爭,為了勝利無所不用,所謂竊珠者誅,竊國者諸侯.
無疑，世界杯并不神圣，但又絕對高貴。很多人一輩子也只由機會參加一次，甚至一輩子無緣。一個球星在每日每年的聯賽杯賽里或許過人無數，進球如天上的星斗數不清，在世界杯上卻不一定能留下足夠的痕跡。典型的是古力特，在ACmilan留下輝煌無數，在世界杯上卻只有一次參賽和一個進球。
一開始在世界杯上看到一些弱隊出局后有些不知名的球員在流淚，曾經很不解，心想他們出局是早晚的事，心里應該明白，何必哭呢。90年看世界杯時，看到勝負也只覺得好玩。后來看球多了，特別是看歐洲聯賽多了，才明白世界杯的不易。有時覺得世界杯好比學生高考，不管你服不服氣，苦讀十年，就要在三天內決定命運，排定座次。一錘子買賣輪英雄。
每個人都愛漂亮的足球，我又想起那位網友的話。阿根廷足球的秀麗，自然是它的魅力之一。如果作為一個看戲者，我自然要求看到好看的演出。但是另一方面，16年來，我已漸漸把阿根廷的榮辱變作了我自己的榮辱。是阿根廷足球讓我對足球的理解由膚淺到深入，又由深入到精通與無知并存。由于這四年來，我只看有阿根廷球員（國家隊級吧）出場的比賽，于是我對球隊的了解出現了兩級分化。對于有阿根廷球員的球隊我了如指掌，而其他球隊球員哪怕是很有名的，我也漸漸變得陌生起來。不知道歐文什么時候回的英國，也不知道羅比尼奧今年進過幾個球。但是，我會熟悉西甲小球會維拉里爾的每個人。
如果我所經歷的阿根廷這16年真的是一部電影，那我們這些球迷充其量只是一個群眾演員，而真正的主角是那些我們熟悉的阿根廷球員。
記得嗎，他們曾經那樣歡樂！這是體壇周報程征用過的一個標題，其實歡樂的還有我們。伴隨著每一個巧妙的配合、漂亮的射門，我們歡呼，我們雀躍，我們長大，他們變老。整整16年，我知道這是不可復制不可再來的16年，我看到了興盛與衰敗，暮氣與青春，戰斗友誼與師徒情深；當然也有忠貞與背叛，單純與世故，老實與狡詐。
我曾經一再困惑，許多事情的界限。奧特加老實嗎？性格內向的他不會討好教練，歐洲的教練都不喜歡他，空有一身才華卻無從施展。僅僅是一紙合同糾紛，國際足聯竟然對一個運動員開出足以讓一支小球隊破產的罰金--1100萬。老實的奧特加無力辯白，只有憤而宣布退役。也同樣是他，98年敢于鋌而走險，試圖用假摔幫助球隊，從而成為道學家口中的反面典型。2002年，又是他在生死關頭制造點球。這樣的勇氣又非常人能及。
同樣的還有西蒙尼，對手眼中的奸詐之徒卻是近10年國家隊榮譽最忠心耿耿的衛士。在西蒙尼那里，阿根廷足球就是他的終極寄托，為了這個終極目標,他可以傾其所有,即使被誤解被詛咒被安上千古罵名也不在乎。我們有過不會唱意大利國歌仍樂于代意大利出戰的卡莫拉內西，也有克羅地亞人百萬支票收買不了的比洛斯、、、、、、
他們教我看懂了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卻將他們一再傷害。無疑，悲劇是深刻的，深刻得讓我在2002那個夏天似乎同時活在兩個世界，白天，在單位很職業的出現，夜間，獨自對著記憶憂傷的思考。2006年，我可以接受再失望再受挫，說到底無論什么結果，作為一個球迷，我都是被動的接受者。但是我仍舊祈禱老天這一次能夠寬厚的對待阿根廷隊，那些年輕的，將老的，已老的，微笑如梅西或嚴肅入阿亞拉的球員，為了世界杯，他們付出已太多。
這16年來，深刻的悲劇我已看到太多，這一次，我只要膚淺的快樂。

（三）折疊的四年
最后這段文字，我要送給我自己。
我并不喜歡看英超,不過我還是每每半夜爬起來,看切爾西比賽的開場，聽完首發陣容，決定繼續看還是換臺。因為這里有克雷斯波.我也不算是他的FANS,正如我從不是純粹的巴蒂FANS一樣.但是,作為一個阿根廷球迷，為了世界杯,我開始在每個周末仔細瀏覽球賽預告,尋找有阿根廷主力球員出場的比賽.然后一一守侯。
我似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做阿根廷國家隊主教練該做的事,我又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這么做。因為喜愛?其實我早已感到,偏好有時帶來的更多的是痛苦,而不是快樂。現在看球帶給我的快樂，遠沒有初看球時多。那時沒有特別喜歡的球隊，無論誰踢出好球我都會高興。后來就不一樣了，02年瑞典那腳有水準的任意球，就像刀子一樣刺入了我的心中。
對許多阿根廷球員來說，這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四年，這是被折疊起來的四年。曾幾何時，阿根廷球員紅遍亞平寧，拉齊奧帕爾馬都有過四名以上的阿根廷球員。但是，2002年以后，在勢利的輿論引導下，阿根廷球員被賤賣被甩賣被打包出售，頗有才華的球員一夜之間成了處理品。年輕一代居然只能去俄羅斯、葡萄牙、荷蘭、巴西。而國家隊的絕對核心里克爾梅與克雷斯波，也都經歷了兩年以上的租借生涯。
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低谷，但或許也是走向高峰的開始，我要用自己的眼睛見證這個過程。縱然很多艱難險阻，我依然相信，笑容有一天會重新寫到他們的臉上，也會再爬上我們的臉。
克雷斯波不喜歡英超,他的國家隊隊友貝隆說過,英超差點毀了我。他曾經主動勸索林不要來曼聯。克雷斯波也是。我很難想象他和特里蘭帕德在四條線之外會有友誼。不過為了國家隊,為了他最后一次世界杯。他不再抱怨,努力的爭取著，每一次上場,每一次觸球。這一次對紅軍,他在3分鐘內兩次挑球入門,雖然被吹掉一個,但是仍然幫助球隊獲得了勝利.他仍舊犀利,跑位聰穎,且不知疲倦。只是,他已經是31歲的老將了。
曾經有人問他,阿根廷是否有強烈的愿望要為四年前復仇?他毫不猶豫的回答:是的!如果你四年來每天一睜開眼所做的事就是吃飯,訓練,比賽,吃飯,,,,,,你可以想象世界杯對我們意味什么。

克雷斯波不再是哪個無憂無慮的翩翩少年.他已經和四年前的老巴蒂一樣，只剩下滄桑。這個世界對他有了另一種存在，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被簡化為兩個字:勝,負。他只為四年后的勝負而活。
每看到克雷說四年來我們只為復仇這段話，我總回想到另一個人:貝克漢姆。這四年這個家伙在干什么?或許正如那個廣告所言:星期一,馬德里,星期二倫敦,,,,這是一個離開閃光燈活不了的人，一個靠虛榮心維持脈搏的小丑。我相信人總會各得其所。就象這個鸚哥藍的隊長在2004年歐洲杯所做的那樣,兩次在球隊的生死關頭把點球射失。呵呵,或許罰點球時他還在調整自己面對特寫鏡頭的那張臉。
再看看已過而立之年的克雷斯波仍在賣力奔跑,我在寂靜的冬夜里終于可以感到陣陣暖意。比起他的辛苦,我已不算什么。其實我知道，除了我，還有很多阿根廷球迷一樣,每到周末,就象個教練一樣，熬夜守侯著有阿根廷球員的比賽，然后在我們自己的網站上集合。或許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因為偏愛而喪失了很多快樂,甚至在過去的四年里收獲了更多的痛苦,失意,乃至憤慨。然而我們就是這樣一群人，或者說我們就是屬于這群人。就象許多阿根廷球員一樣,或許有些才能,卻永遠無法象巴西人那樣放松的揮灑,真的把足球只當做游戲。總是因堅韌而過分內斂,因深愛而過分偏激,甚至因高傲卻反而過分詭異，總覺得足球不僅僅是足球。
98年淘汰鸚哥藍時,帕薩雷拉在新聞發布會上說，這場比賽有兩個意義，一是這是一場偉大的比賽，第二嘛,或許各位可以在明天的報紙上找到答案。第二天，報紙的標題是:用勝利祭奠馬島英魂!2002年，阿根廷被瑞典淘汰的時候，國內正值經濟危機,許多人寄希望于一支足球隊可以重振民心。但結果殘酷無情.球賽結束時布宜諾斯艾利斯正值清晨,一個老人在街頭對著晨曦大喊:憑什么讓我們這樣受苦受難！？
所以，玩球的瀟灑只是表面的，經過四年的臥薪嘗膽，我們更有理由渴望最后的君臨天下。
當然，這次過去了，還有2010，2014、、、、、、不管怎樣,阿根廷或許永遠年輕，但我正在變老。他們總有明天，我也會看2010，2014的阿根廷，但我不可能再有這樣一個16年,那么肆無忌憚的看球做球迷,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會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甚至不可能再象1998----2002這四年間那樣，幾乎一期不拉的買了四年體壇周報,只為看到一份完整的紀錄。在2006世界杯之前，我最后所能做的，就是這樣，在這半年里一一守侯在每個周末。阿根廷，這屆世界杯過后，我怕我再也不能像兒時那樣關心你了，豪無疑問你會有更燦爛的未來，而我會在過去的16年的記憶畫卷里，去延續對你的祝福。所以這一次，我只要膚淺的快樂，讓這一次的快樂可以徹底的刻在心底，讓我在未來的夢里，都不感到孤單，可以在多年后一個突然醒來的早晨，因為你而自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