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5日,巴黎時間11月24日,由韓國申報的“江陵端午祭”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認定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消息從巴黎傳來,多少國人面對新聞流下了淚水,我無從知曉——就連對我當時的感受,我都不愿意再回憶。
那是怎樣的疼痛啊。直到現在,伴著蒼涼的《重回漢唐》的旋律,我坐在電腦前打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陣痛的感覺依然從心底隱隱傳來,回蕩不歇。
作為一個文化網站的版主,似乎不停地關注,并且宣傳推廣傳統文化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們不得不去面對我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實。——我們總能第一時間得知我們的傳統文化在何時何地,遭到劫難。已經習慣了一打開帖子,就看見一些血淋淋的事實。
然而韓國端午申遺成功一事,還是深深刺痛了我們的神經。
韓國人狠狠打了我們一巴掌,很痛,熱辣辣地痛。但我們得感謝人家,這一巴掌,打醒了我們。
細細想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地方,有像華夏民族這樣,創造了如此悠久歷史文化的民族?但是又有哪一個民族,遭受過如此慘烈的文化浩劫?
我們漸次消失了有三百六十多年的傳統文化,正在滿懷屈辱地站起來,卻是帶著滿身的口水。
我們的傳統什么時候開始消失的?
應當追溯至三百六十多年前吧?1644,明朝滅亡,異族入主,最先消失的是我們的衣冠、禮樂傳統。
清政府勒令漢人剃發易服。眾所皆知,“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章服之美謂之華”(唐孔穎達《左傳?定公十年疏》),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以禮樂和章服為核心和外在體現。剔發易服無疑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動脈上毫不留情地砍一刀,而禮樂文化如冠禮、祭禮等,又胥是和章服文化枝蔓相連,相輔相成,如此,禮樂、章服文化均在三百六十多年前遭到一次滅頂之災。
可能現在的人對服裝的消失并不感到不對勁,然而仔細想想,便可覺出其中滋味,為什么在古時候我們被稱為衣冠上國禮儀之邦,而我們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呢?再舉個例子,對漢族人至關重要的冠、笄禮為什么沒有出現在紅樓夢中呢?很簡單,作為旗人的曹雪芹,哪怕再了解漢族服飾,也無法體會漢族的禮儀。
沒有衣冠禮儀,看起來對社會的精神沒有多大損傷,事實上這種損傷是潛在的。幾百年后,也就是現在,有很多人埋怨,為什么都說中國是禮儀之邦,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呢?
沒有了莊重的衣冠約束行為,沒有大氣的禮儀修養身心,我們當然成了“披發左衽”的野蠻人。
世界徹底顛倒過來,華人變夷,夷人變華。
兩百六十七年后國父孫中山“驅逐靼虜,恢復中華”,然而面對已經經歷了長達兩百六十多年的文化斷層,國父似乎也是一籌莫展。從他參與設計“中山裝”中似乎可見一斑。他一面反對長辮旗裝——這很正常,眾所周知長辮旗裝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成為中國人一個恥辱的標志。至于張姨媽為何還津津樂道樂此不疲,我們無法揣測他的心理,只能引用民俗學專家烏丙安教授的一句話,大致是說張姨媽就是一個把內褲套在頭上博眾人一笑的小丑而已。
一方面國父站在一個被滿清政權毀得差不多的華夏文化面前,又無法找到一個能夠概括中國五千年文化的服裝,只得“參照中國原有的衣褲特點,吸收南洋華僑的‘企領文裝’和‘西裝樣式’,本著‘適于衛生,便于動作,易于經濟,壯于觀瞻’的原則,親自主持設計,由黃隆生裁制出的一種服裝式樣。”(《中華文化習俗辭典》)。大概除了前身能代表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的四個口袋能沾點傳統文化的邊以外,這個中山裝只能算得上是一種自始至終帶著政治味道的時裝。
國父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無意在中山裝這一方面揶揄國父,只是想說明,中山裝的設計正反映了中國人在文化斷層時期的一種無依無靠的心態,又不愿意回到頭上頂著 PIG TAIL(即“豬尾巴”)的時代,只得憑空去造一個支柱來。這種心態幾乎主宰了中國人的整個二十世紀,到現在仍然余音未絕。
先是新文化運動,我們否定著過去,然后是階級斗爭,我們批判著過去,接下來是改革開放,我們遺忘著過去——漢人的辭賦,唐人的笑靨,明人的魂魄,幾乎蕩滌一空。
這樣做的更深一層后果是——我們先是全盤排除了過去,但是自己所處的現在并不比過去好,我們不知所措了一段時間,只得將目光投向具有經濟優勢的西方。
國人崇洋媚外的根源,恐怕正是如此。
于是,國民凡有愚昧、奸猾之狀,皆歸因于“國民劣根性”,實乃上下五千年來千古奇冤。都說這是劣根,但請哪位告訴在下,這個劣根的根,在哪里!孔孟老莊,我們溫良而勇敢的祖先,何曾教過我們那些下三濫的東西?!
樹大有枯枝,任何一個發展正常的民族,都會面臨著或多或少的道德或是原則方面的問題,更何況是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國,五千多年悠久文化歷史,又豈能將一人之過加于整個民族頭上。更何況,這些所謂的“劣根性”,恐怕也并非僅華夏民族所獨有。再者,誰曾想過,滿清異族統治,以外心對漢人,這又損毀了多少華夏民族一直以來引以為豪的士大夫氣節呢。
我們生在一個落后的階段,就滿懷憤懣地將原因歸咎于祖宗,卻從不曾細細追究華夏民族發展脈絡,深深體會華夏民族之傷。別說是孔子,哪怕是錢穆先生,若在天有靈,都要長歌當哭!
是的,我們有了新文化,我們講民主講科學,卻回頭鄙視地朝祖宗臉上吐一口唾沫,那意思分明是在說,別人有的,您老人家都沒給我!
崇洋媚外的深層心理,就是如此——自卑,深深的自卑。
文化斷層讓我們手中一無所有,而經濟又更不是我們的優勢,那么西方的經濟優勢就直接轉化為文化優勢。經濟上的劣勢可能會讓一個民族的發展滯后,而經濟上劣勢帶來的文化劣勢,將毀滅一個民族。因為文化直接決定一個人、大至一個民族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所以,在這種極端自卑的心態下,又出現了一種怪胎——出口轉內銷。
以旗袍馬褂的風行舉例實在典型不過了。旗袍馬褂眾所周知是滿族人的傳統服裝,上世紀初的時候為迎合西方人的審美觀,去掉了旗袍的大袖子,收緊了腰身,提高了開衩。唯一留下來的就是廠字領和小盤扣。
我們似乎并沒當回事,對吧——旗袍流行不過是近十幾年來的事,而馬褂也就是這幾年 APEC 以后流行開來。那么,是什么讓我們時隔這么多年又發現了旗袍的美呢。
原來是西方人,他們對著旗袍不知廉恥地開著的高衩和半露的香肩嘖嘖稱奇。他們向世界宣稱,這是世界上唯一沒有瑕疵的設計!
我們在那一刻醒悟過來,呀,外國人都說咱這衣裳好呢。咱以前都當四舊了。
于是旗袍火了。
張姨媽在奧運會“八分鐘”上的那次賣弄可謂是洋相出盡,一面試圖拿旗袍蓋上一個 MADE IN CHINA 的戳以表明這是中國人搞的八分鐘,一面又把大腿露出來討好西方人。真是苦心孤詣啊,辛苦了。
有旗袍當然還要有馬褂。
APEC 馬褂也火了,還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唐裝。還真有好些不懂歷史的人以為這是唐朝的服裝呢。所以后來漢服逐漸現諸報端的時候還有人搞不清楚唐裝漢服是怎么回事。
這就是出口轉內銷,呵呵。我可以大膽做一個預言:別看現在對漢服反對的聲音那么大,漢服要是什么時候突然轉運,被哪個金發碧眼的高人夸一夸,得,恐怕站在酒店門口獻媚的就輪不上旗袍了。
無論是多么膚淺多么無聊的旗袍,或是承載著五千年華夏文明的漢服,在這片土地上都是一個結局。
這就是我們的傳統嗎?我們的傳統就是擺出一副諂媚的嘴臉來給西方人看嗎?
如果說穿上旗袍就算是恢復了傳統文化的話,未免荒唐,旗袍不過八九十年歷史,要說是“傳統”文化,也輪不上旗袍。旗袍熱不過是一幫不懂傳統的人湊熱鬧而已。是的,旗袍很美,旗袍能突出女性曲線,旗袍的設計很完美,但是這和傳統有什么關系?為什么沾上點傳統的就要穿上旗袍來表現自己熱愛傳統呢?我們的祖先,難道都是穿著旗袍馬褂的嗎?
這種畸形的“傳統”的流行,恰恰說明,傳統離我們正在越來越遠。我們追捧的“傳統”,只是一種出口轉內銷的崇洋心理而已。于是,這種浮躁、虛榮的東西伴隨著夸張的大腿舞登上奧運會,似乎在告訴世人,我們的傳統,就是這等貨色。
有人說這也好啊,這至少說明我們現在正在尋找傳統文化。即便是這樣,微弱地問一句,我們還有幾個端午節可以讓我們“尋找”?
這就又回到我們文章的開頭。端午風波掀起的時候,圍繞傳統節日的論題在媒體上漸漸頻繁出現。
傳統節日的味道已經越來越淡,這是議論最多的論題。我個人以為,這和我國傳統歷法與西歷的沖突有關。我國以西歷紀年,然而傳統節日皆是承載于夏歷之上。很多人抱怨不愿過端午中秋是因為不放假。是的,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夏歷與西歷的沖突。我想,當局僅僅靠一個勁地申遺、和韓國人較勁,也難挽回傳統節日慘淡的現狀,必須解決了最根本的夏歷與西歷的沖突,問題才有可能解決。
當然了,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因為如果我們足夠重視傳統節日的話,這等問題應該不難解決。
那么,如果說不放假就不愿意過節的話,那么舶來的情人節和圣誕節的火爆,又該如何說呢?當局當然沒有給這些個節日“準假”,然不妨礙其火爆。圣誕節還沒到,大街小巷就掛滿了圣誕節的祝福貼畫。我想不通,中國人不信基督,這個“圣誕”,到底是誰誕都不知道,又在那里湊什么熱鬧呢?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每當我望著到處擺著的可笑的“圣誕樹”的時候,我都無話可說,還是那句話,經濟優勢決定文化優勢。
歐日韓的文化侵略,正步步逼近,而開門揖盜的,正是我們自己。
又要到新年了,爆竹聲一年比一年稀,我們中國人最自豪的節日,卻少掉了最起碼的年味。國家禁止燃放煙花爆竹,自然是為了減少環境污染。但一項事物,若是看不見它??質去扼殺精神,我們現在人沒有權利對其做出任何評價,功過自有后人評述。只是那時候,是否就已經晚了呢。
正如國藝術研究院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保護國家中心主任田青在接受新聞周刊的采訪中所說:“我們現在的社會就像一個拼命奔跑的人,為了物質進步,我們踉踉蹌蹌、慌不擇路,一邊跑,一邊丟東西,等我們跑到終點,不但發現爺爺奶奶偷偷塞到我們貼身口袋里的祖傳寶貝都丟掉了,而且成為一個赤裸裸的‘現代人’,忘卻了自己是中國人。”
正是這種急追的心態,讓我們少了冷靜和從容,多了焦躁,和最致命的,自卑。
洋節的火爆和傳統節日的冷清做對比,我們悲哀地發現,長達百年的民族自卑,正深深地困擾著這個曾經最有理由自信的民族。
我們自卑得,連中國唯一留下來的科學傳統,庇佑了中國人五千多年的科學傳統,中醫,都不愿意要了。
我們無法揣測張耀功的真實想法和動機。只能說他的這項驚人舉動真正讓我們反映過來,呀,我們的中醫,我們還有中醫。
就像意外地在家徒四壁的家里發現一直沒被注意的油乎乎的一張八仙桌,竟是祖上傳下來的寶貝。
就像意外發現被自己打發到匈奴去加給單于的王昭君,竟是美人一個。
中醫默默無聞庇佑中國人五千多年,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如果按照現在對中醫普遍的看法,我真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靠這個所謂的“巫術”是怎么活到現在的。
依然是自卑!可怕的自卑!
十醫九儒,而中醫同時又代表中國人的宇宙觀世界觀,所以,在維護自己的道德規范、確立有自己特色的價值觀世界觀這一方面,我們又砍了自己一刀,受傷的不僅僅是中國人的科學,還有宇宙觀,換句話說,中醫的被排擠,損壞的不僅僅是中國人的肉體,還有中國人的精神,這才是真正的“東亞病夫”。
我們還是得感謝張耀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動機,他都讓我們注意到了,我們的中醫,正在危急關頭。可是這又如何呢?無異于揚湯止沸。轟轟烈烈的民族自卑,正在繼續在歷史的軌道上“孜孜不倦”地踐踏著中國人的傳統。
無獨有偶,又來了個“改龍事件”。后來我們看了吳有富在光明日報上登的原文,發現不過是無聊的媒體搞的一出鬧劇,可憐的吳被做了靶子。同樣的,這無疑又凸現了兩個問題。
一個是圖騰的問題。《狼圖騰》曾經轟動一時,以狹隘的民族心理大肆侮辱漢民族的龍圖騰,這本書滿嘴胡話毫無根據不說,就其那些對漢民族侮辱性的詞匯來說,這本書的內容已經違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好在有這么一個改龍事件,我很高興地看到,還是有不少人相信并且自豪于自己的祖先的。果然,外患才能省內憂。
但是不可否認,《狼圖騰》這本書危險的觀點,還是迷惑了不少人,開始有不少人認為,龍沒有狼可靠,龍是虛無縹緲的,而狼是具體的。卻不知道,不了解的事物,不代表它不存在。中華文明斷層三百多年,現在又有多少人真正體會過龍圖騰呢。其實龍的特點不消說,都在我們中國人身上,因為本身,我們就是龍的傳人,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具有的堅韌、溫和、隨機應變,以及王者風范,等等等等,就已經為龍的特點,做了一個很好的注腳。只是我們的傳統漸行漸遠,還有多少人能真正領悟我們的龍圖騰所賦予它子孫的精神內涵?
《狼圖騰》損壞的是整個民族的信仰,其作者在傳統復興的道路上,是不赦的罪人,其心可誅。
第二個即是翻譯的問題。好好的一個龍被翻譯成了 DRAGON,這個暫且不說,就說婦孺皆知的圣誕節吧。中國人不信基督,只認一個圣人那就是孔子,如果要是過圣誕節那也理應是孔子的圣誕。那么這個西歷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就應該被翻譯成“耶誕”才是。同樣的,為什么要以“公元”和“公歷”來稱呼西方紀元呢?為什么不能坦然稱其為“西元”和“西歷”呢?
自卑,還是自卑!我神圣而卑微的民族啊,什么時候能夠看清以前的自己?
外國的月亮總是圓的,漢語總是沒有外語時髦的,春節總是沒有圣誕節熱鬧的,自家的總是封建迷信的,古人的總是老土的。
自卑,還是自卑!讓人無奈的自卑!
我們學英語,卻不知道自己的母語,漢語是多么古老多么美麗的一種語言;我們過情人節耶誕節,卻不知道自己的節日蘊藉著我們的祖先多么純潔的希望;我們講民主科學,卻忘了本屬于自己的道德規范!
服裝、禮樂、圖騰、漢語、中醫、古建筑、傳統節日、道德規范……,即便是浩如煙海的中國傳統,又還剩多少可以讓我們揮霍?
我們該如何做?我們該怎么走?
我偉大的華夏祖先啊,若在天有靈,求你救救我們,救救你的不肖子孫吧。
就像剛才說過的,我已經習慣于在生活總以各種形式宣傳傳統文化。然而我也早已習慣于接受各種蔑視的目光。我能夠理解,三百六十多年的文化斷層,足夠讓一個民族的下一代忘卻自己,所以,足夠讓一個民族的文化,像深陷于流沙一樣,被時間悄無聲息地吞沒。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