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jié)周揚回家了,沒有什么心理斗爭,只是突然很想家,于是就回家了。想起要面對周實的尷尬,周揚罵了自己,去他媽的面子,想回就該回。在東莞的這一年周揚過得很充實,他了解了整個烤瓷牙和烤瓷冠橋的制作流程,甚至用到哪些設備,需要購買哪些材料,上哪兒購買,什么價格,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有個小本子,上面記滿了各種信息,男人們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在寫些東西都嘲笑他,我靠,還寫日記呢。他自己做的烤瓷牙也不錯,但是他清楚,這些細活還是女人更拿手。
周揚的心情在年前的最后幾天被破壞了,事情起源于阿信,阿信說,馬上要放假了,你也要回北京,唱歌去吧。周揚知道阿信的意思,他笑笑,說,你又憋不住了?于是,幾個人一起去了一家新開的KTV,要了果盤和酒,男人們開始唱歌,一會兒,就該女人們進來,問,需要陪唱嗎。自然是需要的,阿信在沙發(fā)的角落里摟了個女人坐在他的腿上兩個人說些曖昧的話,周揚在沙發(fā)的這邊正在點歌,點完歌就那么無意間一回頭他卻立刻驚呆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嗎,是那個三年前為自己煨蓮藕排骨的女人嗎,是那個為了她不惜打斷人肋骨的女人嗎。包間里的燈光有些昏暗,周揚看不清女人的臉,只是隨著電視屏幕的閃爍,女人的臉時隱時現(xiàn),但他能肯定就是她,她的兩只手已經(jīng)伸到阿信的衣服里,阿信的手也已經(jīng)伸到她的衣服里,兩個人在那里互相摸著什么。很奇怪,周揚竟然坐在那里一動沒有動,這不是平時的他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現(xiàn)在應該這么做呢,像以前一樣嗎,提個酒瓶過去,一酒瓶砸在阿信的頭上,然后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女人給提到KTV外邊的大街上,然后大聲的質(zhì)問她:你他媽那些天去了哪兒,我找了你整整一個月,你他媽倒是說話啊,你現(xiàn)在啞巴了啊!然后女人開始可憐的哭泣,是這樣嗎?沙發(fā)開始隨著他們的節(jié)奏晃動起來,若有若無的呻吟聲在耳邊響起,一個男人在旁邊聲嘶力竭的吼著:天不下雨天不刮風天上出太陽,妹不開口妹不說話妹心怎么想,最初的氣憤隨著沙發(fā)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開始腫脹,半空的啤酒瓶就在手邊躺著,一手就能抄起來,終于,周揚站起來,他到外邊去吸支煙。
南方的冬天很潮濕很冷,街上沒有幾個人,周揚的情緒慢慢冷卻下來。一個外來的女人,那樣的情況,除了害怕和躲避,你讓她怎么做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其他人那怕是父母都只是自己生命中的過客而已,每個人都是在為自己活,那些宣稱為別人活的人不過都是些騙子。
一會兒,阿信從心滿意足的KTV里出來,他一拍周揚的肩,說,每次都這樣,你老婆在北京,怕個屁。周揚沒有說話,阿信打個酒嗝,又說,這女人真不賴,屁股大,夠勁。
在回家的火車上,周揚對面坐著一對回家的小夫妻,和所有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年輕人一樣,他們早早就在家結了婚然后再一起出來打工。兩個人看起來很興奮,應該是第一年出來打工,不停的說話和看窗外,手里的手機聲音特別大,帶了好幾個包的東西,里面塞滿了便宜的衣服、花哨的食品和街頭小攤的玩具,他們要將這些劣質(zhì)的東西帶給他們的親戚,同時迎來期望中羨慕的眼光。和他們相比,周揚只帶了一個隨身的包,他討厭負擔。
男人問周揚,你為什么出來打工?
為什么?周揚問自己,張雨也對他問過同樣的問題,張雨說她討厭農(nóng)村,她還有兩個弟弟,在她初中還沒畢業(yè)時,父親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要她工作,然后掙錢供弟弟上學,后來在她強烈的反對下勉強讀了中專,父親卻又開始給她張羅對象,在她們那里,彩禮是一份巨大的數(shù)額。我討厭農(nóng)村,張雨說,我喜歡城市,這里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和張雨一樣,周揚最初出來也是為了躲避,他討厭周實的懦弱,也厭惡李秀的兇悍。從小到大,印象里似乎總是李秀在抱怨在責罵,而周實則躺在他封閉的精神空間里沉默不語甚至掛著勝利的微笑。周實高中畢業(yè)后來還自修了大專,他喜歡看書看小說,幾個姐姐都在城里事業(yè)單位上班,母親當過黨委書記,李秀則是勉強初中畢業(yè),家里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這兩個人怎么就結了婚呢。周揚想起來,在他很小的時候,李秀在家門口的門框上懸掛了一面鏡子,說是算過的辟邪用,幾個姑媽來串門的時候都笑起來,李秀在廚房的時候,她們說,就是農(nóng)村的啊,這么迷信。這話傳到了李秀的耳朵,姑媽們走后,她立刻落下了臉,說,周實,收桌子!這幾乎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姑媽們瞧不起農(nóng)村女人李秀,農(nóng)村女人就對周實沒有好臉色,而周實這個老實人受欺負就越讓姑媽們對農(nóng)村女人不滿,于是在這個循環(huán)中,李秀的脾氣就越來越暴躁起來,她把自己的不幸都怪罪到周實家庭的頭上,她從小就告訴周揚:奶奶從來都沒有照顧過他都是外婆照顧的,姑媽家都很有錢但是不實在,城里人就是虛偽漂亮話說一大堆沒有農(nóng)村人淳樸,周實從來就不管家里的事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她沒有想到的是,她說得越多,周揚反而越反感起來,周實喜歡看小說怎么了,看小說就是不務正業(yè)不管家里事了嗎。而周實每次的沉默也讓周揚的不滿日益增長,周實有一張喜歡的字畫,上面寫道:知足常樂。
但這就是生活,農(nóng)村婦女李秀和城市好脾氣男人周實他們結婚了,不僅結婚了,他們還生了周揚。盡管在其他幾乎所有事情上存在分歧,但在周揚這件事情上,他們達成了一致,這個一致就是不能離婚。這不是誰的錯,錯的是婚姻,他們就不該結婚,門當戶對在什么時候都是婚姻的第一基石,灰姑娘和青蛙王子的故事只會在童話中出現(xiàn),即使出現(xiàn),也只是交代到結婚為止,至于婚后幸不幸福,鬼知道。
為什么出來打工?周揚繼續(xù)問自己,繼續(xù)躲避嗎?不是!他清楚現(xiàn)在家里最大的問題是錢,什么地方都缺錢,爺爺病了需要用錢,家里開支需要用錢,周實干活不行,李秀年紀大了,所有農(nóng)活都是她干逐漸吃不消,所以第一步就是掙錢,他想周實有時間能夠繼續(xù)看些書,那是他年輕時的愛好,至于李秀,姑媽們都年紀大了,人一老許多年輕時放不下的事情就能放下了,多走動一下,至于自己呢,則是回家,對于北京,周揚沒有好感,他被查過好幾次暫住證,幾乎一開什么會暫住證就查得勤起來,街邊多了許多帶著紅袖頭的老頭老太他們拿著不許亂來的眼光檢視著周揚們,而北京似乎一年四季都在開會,堪稱會都。那么最現(xiàn)實的方法就是,回家開個牙齒廠!
家里的周揚晚上熬夜,早晨睡懶覺,爬起來沖兩袋方便面吃完后碗都不洗搭上車就去城里。他首先去了市人民醫(yī)院,幾乎沒費多大工夫也就是幾根煙的事他就和醫(yī)生們混熟了,他們說話很直接,在這一點上家里的醫(yī)生顯然要比北京醫(yī)生淳樸。幾天下來周揚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有牙齒保健的習慣。接下來的幾天,周揚像一只高速旋轉的陀螺一旦停下來就失去了平衡,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發(fā)脾氣,瞧這也不痛快瞧那也不痛快,經(jīng)常把家里的東西碰得哐哐響。作為一個男人他總覺得什么地方空蕩蕩的。他突然想起來了,張雨叮囑過到家要給她打電話的,原來是這個。搞清楚原因后的周揚為自己的情緒感到很好笑,他就給張雨掛了電話。周揚說,為什么不跟我電話?
張雨說,我一直在等你電話。
周揚說,要是我不跟你打電話呢?
張雨說,我就一直等下去等到死!
周揚的心里一震,泛上很多復雜的情感,空空的、甜甜的、酸酸的,周揚的喉嚨就有點哽咽,說,不是我不想給你打電話,這段時間太忙。
張雨幽幽地說,我知道。
周揚突然想到了什么,說,你還是在北京么?
張雨說,是啊。
周揚的心里就浮現(xiàn)出張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景象。一個女孩子,工廠里都放假了,沒人上班,一個人,該是多么寂寞和害怕啊。周揚的話里就有了許多關愛的成分在里面。一個人在那兒要小心啊。
張雨說,恩,我知道了。好吧,你很忙,就這樣吧,知道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聽完這話周揚突然說,等等。
張雨說,恩?
周揚慌忙掩飾自己說,沒事,以后我再跟你打電話。
張雨嘆了口氣說,好吧。
周揚其實還想和張雨多聊一會兒,東莞的生活使他的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在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在廠子旁邊的馬路上,人們都會看見一個幸福的年輕人愉快地在和另外一個她煲著電話粥,手機真好,按下一組號碼,那個她就會送到你的耳邊。周揚的天空不再單調(diào),他不再是漂浮在這座城市的一棵浮萍,他是有根的,他是有牽連的。有時候,在冬天的被窩里,周揚還能收到張雨的短信,很是溫暖。
和周揚相比,張小慶則在發(fā)短信的問題上猶豫了,每到春節(jié),他都會群發(fā)短信,但是這次,他卡在了一個名字上,這個名字是王碧薇。一年沒有聯(lián)系了,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最后,張小慶還是下了決心把短信送了出去。很快,他收到了回信,還是老樣子,王碧薇說,啊哈,竟然還有一個人想起我啊,難得難得。
張小慶說,現(xiàn)在怎么樣?還在亦莊?
王碧薇說,是啊,當項目經(jīng)理了,忙死了。
張小慶想問她男朋友的情況,想了想,沒問,說,有時間見見面吧。
王碧薇說,好!
兩個人都知道有時間表示的是沒時間,于是就不再互發(fā)短信。同樣是祝福,在另外一件打電話的事情上,張小慶則和媽媽發(fā)生了分歧,媽媽讓張小慶給常阿姨打個電話,張小慶不愿意,在他的意思里,對常阿姨就永遠不要再聯(lián)系,媽媽卻說要保持聯(lián)系。媽媽的腿恢復的差強人意,年前拍過片,骨頭還沒有長合。
年就這樣過去,兩個男人,要重新出發(fā)。對張小慶來說,他想融入北京這座城市,而融入城市的第一步就是買房;對周揚來說,北京只是他的暫時之處,他是要回家的。于是,懷著不同的目標,兩個人都去了相同的城市-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