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客Blog

　　近日，兩個朋友來訪。一個畢業后回家鄉在跑業務，一個在海爾工作2年后又考回母校，還在念碩士。他倆是九七級空調班的老同學。

　　他們的專業是空調。跑業務的朋友畢業后被河南一家公司錄了，干了一年，后想到結婚，便丟了工作，又回到了湖南老家，找到高中情人，干起了結婚生孩子的勾當。據說他當年讀書不怎么樣，但4年過去，如今不但孩子會跑會叫他爸爸，而且他的業務也做起來了，越做越紅火，賺了一大筆，在家鄉的城市與長沙各買了一套房子，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念碩士朋友畢業后也去了海爾總部，做起了普通的管理，據說每月也有幾千塊的收入。2年后，他想著求大發展，想去學校鍍金，于是硬著頭皮翻開了課本。3個月的復習，沒想到硝煙彌漫的考研戰場，他居然過五關斬六將，順利上了中南大學的錄取線。

　　我還清晰記得他來辦理讀碩報到手續那天的情景。開學典禮上，院長在臺上慷慨一番陳詞，套話太多，我已記不大全，印象中他強調得最多的一句是，中南大學的碩士生教育是作為國家精英教育的模式來培養人才的，大家從此要樹立精英意識，云云。

　　讀碩士的朋友那天與我在典禮后聊了很多。畢竟他已在社會上闖蕩了2年，有些見識；再回到學校，與那些一直就進行讀書考試的直升生，之間有一種無形的膜。當時他那樣子，有點落寞，有點孤獨。但他始終笑嘻嘻的，至少看上去還是蠻開懷的。

　　我真的佩服他考碩士的勇氣。從海爾集團重返校園，除了心理的承擔，必然還需要承擔經濟壓力，以及與女朋友分手的現實。而且，那時社會上已滿是碩士生在外面找不到工作的傳聞了。據說中國一流的企業家經常折磨自己的方式就是讓自己去抉擇。企業家的抉擇就是在兩難中作選擇。累，且嗆。他說，報考之前，自己好的壞的都想過了，所以很坦然。我看他比一流企業家的內心在抉擇時不見得輕松。

　　這次他們見面，恍然間已有4年多了；老同學再次碰面，地點在我家。

　　跑業務的朋友才喝了2杯酒，話就多了。張口說來，就是這里幾萬，那里幾十萬的業務，錢雖不多，但隨便拉個小業務，光提成就夠得上念碩士的朋友一年的學費與吃喝拉撒！念碩士的朋友從海爾出來后光身一人，口袋空空，也是個能屈能伸的男子漢，現在境況遠不如人，便時而打起哈哈自嘲，要么就笑咪咪地看著跑業務的同學，言不由衷地恭維上幾句，算是圓場。

　　問題就出在跑業務的同學不知是故意裝，還是就這么個脾性，他放肆吹噓起目前的優越感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下一步車子也馬上就有了，每個月運氣不好就只能接個把單，賺個萬把塊錢，手氣來了，幾個業務同時送貨上門，賺個十萬八萬也就是看幾場電影的工夫。看他那油亮而年輕的臉，我怎么老壓也壓不住就聯想到1990年代老被人提起的暴發戶。

　　想想吧，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拿著大本文憑，每個月壓根就不用為生計發愁，也不作什么理想與去外面大世界拼搏的打算，那種來自骨子里的優越感讓人10公里外都能感覺到。他放肆一款一款地去證明，老同學讀碩的行為是一個純粹浪費青春的舉動。接著他舉出一大堆事實來論證在空調行業，碩士研究生文憑只是一張廢紙。他說：干我們這一行，最多就像我，讀個本科封頂了。再讀下去只是空洞的理論，沒一點實際用場。

　　我好奇起來，問：你現在的工作到底是怎么賺錢的嘛！

　　他說，簡單得很！一個造價在10萬左右的室內空調安裝計劃，他只需要花上2個小時做個報價方案，然后丟給一幫民工去干，自己就可從中提成一兩萬塊錢。他說得極其輕松，仿佛這世上最容易干的工作就是賺錢。我有點疑惑，便問念碩士的朋友，是這樣的嗎？

　　他點了點頭。確實有這么簡單。

　　我問：那你可以做方案，難道你同學就不會做嗎？跑業務的的朋友馬上搖頭：他也可以做，但他沒有實踐經驗，不敢接單。等他讀研出來了，就看不上我這個行業，就算他再來做我這一行，那么他這三年里學的，全部浪費了。

　　我終于弄明白，跑業務的的朋友這一行目前是只適合本科生干的行當，有點技術含量，所以不讀個大學怎么也鼓搗不出來。但因為技術要求非常之低，所以碩士生一般都不屑于這一行，所以行業的競爭對手非常有限，再加上人緣關系對業務的影響也是至關重要，所以他干的這一行成了名副其實的“壟斷性”暴利行業。

　　我聽得終于有點替念碩士的朋友憤憤不平起來。社會分工也好，財富分配也罷，畢竟要遵循一個游戲規則，就是工作的回報與工作的智慧或技術含量要掛勾，而且職位的重要性與不可替代性也是直接影響到工資回報。但這跑業務的朋友卻根本不需要遵循這一游戲規則，享受著收入與付出嚴重倒掛的待遇。而現在衡量成功的標尺，就一桿：錢。

　　若問題到此為止，也還簡單。但后面還沒完。

　　跑業務的朋友嘲笑念碩士的朋友說：你碩士畢業后做什么呢？最好是進設計院。可就算進了國家一流的設計院，他所能領到的薪金仍不能同自己相提并論。而且現在20剛出頭的碩士生與博士生隨手一抓一大把，人家好設計院哪里看得上你？

　　知識的尊嚴至此終于徹底垮了，念碩士的朋友終于悲觀起來，那境況頗有點魯迅筆下夢醒后鐵屋子里掙扎的無奈。他又扯散話題，問起了念本科時老同學畢業后的去向，跑業務的朋友馬上得意地告訴他：有個老同學現在仕途看好，據說做了副縣長，——至少也是鎮長了。以后老同學團結起來，有官有商，相互拉扯，什么大事做不成？

　　跑業務的朋友懂了許多的官場，在我面前說起市里某某新領導上任，最喜歡抓工程，他說，這有個訣竅，形象工程一搞，一有政績，二則自己趁機可撈一把，要不當官的喝西北風去？現在新領導都這么做，所以他開始注意拉近與市領導的距離，尋找著接近領導的機會。

　　老實說，我突然差點同情起念碩士的朋友來。換了我，內心會嚴重失衡。在這樣一種心態下熬完學業，拿到碩士文憑，將來一旦有發跡的機會，會再去考慮擇手段么？總不可能碩士畢業后看著同學沒來由地發達而自己古井無波，老老實實地呆在像跑業務的同學此類人的手下，乖乖地討生活看顏色吧？

　　我腦子里又浮現他辦理讀碩報到手續時的情境來。這碩士教育到底是什么樣的精英教育呢？我不知道了。但作為社會精英的大學生們、研究生們的口號已越來越不可信了，這是事實，也是經驗。在校期間瘋狂地喊著打倒某某，抵制某某，支持某某的學生，畢業后往往第一個成為自己當年要打倒要抵制的對象。精英教育是可敬的，但精英有時也是讓普通老百姓非常害怕的。知識不能代表真理，而知識分子的尊嚴報復有時也讓人恐懼。

　　求學是賺錢途徑的一種，但書本并不全然是教育你如何去一心一意地去賺錢。被知識分子經營出來的社會，經常不按人生的常理出牌，這社會如何能夠讓人心不設防？

　　大學時我聽來一個典故。說三個同學參加同一堂考試，A復習一個月后從容通過；B靠2.0的視力和遠近皆交的手腕，抄襲輕松過關。C一不做，二不休，白卷交上，然后提一對五糧液去任課教師家里改分數。畢業后，A做了教授，B做了省委書記，C做了上福布斯排行榜的首富。初聽這故事時我一直疑惑是小說，后來方明白是報告文學。這才是課本外最真實的社會人生。

　　這年頭最讓讀書人斯文掃地的就是錢。小學畢業可以做首富，中學畢業就只能做巨富了。至于大學畢業，不出意外多做了老板的貼心秘書，而碩士與博士，則多做了年薪100萬的高級保姆。

　　我同學中也頗有幾個去進修碩士，后來順風念到了博士，現在都懷揣兩證，陸續在積極地張羅工作，前途光明，道路曲折。今天在校園里，像我這樣而立的人是老字號了，因為導師帶的，清一色是20才出頭一點的年輕人。

　　如今40歲以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學問高低，除了每個行業內冒尖的幾個象征性地作了點綴，其余差不多都已經被歷史淘汰了。這個世界，馬上就要被20多歲的一代人主宰了，他們中的精英，即將充斥在各行業，成為中堅。我的富業務、窮碩士朋友不過是他們中的兩個分子。他們的故事現在才開端，后面遠遠沒完。

　　聊天累了，天色已晚，做業務的富朋友叫上窮碩士朋友，招手攔了一輛的士，握手道別，一齊消失在長沙茫茫的夜色中。我懵懂地看著車拖一條長長的白霧，依稀又記起最近不知道從哪里聽來一句順口溜：讀完博士讀壯士，讀完壯士讀烈士，讀完烈士就成了圣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