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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傷心者

    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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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上午的菜場正是最繁忙的時候,我看著夏群芳穿過擁擠的人群——她的背影很臃腫。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我看不清她買了些什么菜,不過她跟小販們的討價還價聲倒是聽得很清楚。從這兩天的經歷我知道小販們對夏群芳說話是不太客氣的,有時候甚至于就是直接的奚落。不過我從未見過夏群芳為此而表現出生氣什么的,她似乎只關心最后的結果,也就是說菜要買得合算,至于別的事情至少從表面上看去她是不計較的。現在她已經買完菜準備離開,我知道她要去哪兒。這座城市的四月是最漂亮的時候,各個角落里都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氣候不冷也不太熱,老年人皮帽還沒取小姑娘們就鉆空在天氣晴朗的時候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裙,這本來就是亂穿衣的時候呢。“亂花漸欲迷人眼”在這樣的季節里成了不折不扣的雙關語。夏群芳對街景顯然并沒有欣賞的打算,她只是低著頭很費勁地朝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裝滿蔬菜的籃子不時和她短胖的小腿撞在一起,使得她每走幾步就會有些滑稽地打個趔趄。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都是清一色的塔松,在這座溫帶城市里這種樹比原產地要長得快,但木質也相對要差一些。夏群芳今天走的路線與平時稍有不同,因為今天是星期天,她總是在這個時候到C大去看她的兒子何夕。由于歷史的原因,C大的校園被一條街道分成了兩個部分,在這條街上還開著一路公共汽車。夏群芳下車后進入校園的東區,現在是上午十點,她直接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走去,她知道這個時候何夕肯定在那里。同樣由于歷史的原因,C大的圖書館有兩個,分別位于東西兩個區。實際上C大的東西兩區曾經是兩所獨立的高校,用校方的語言來說這兩所學校是合并,但現在的校名沿用了東區的,所以當年從西區那所學校畢業的不少學生常常戲稱自己是亡校奴并只對西區的那所學校寄予母校的情懷。何夕嚴格來講也該算是亡校奴,不過何夕是在合并后才開始攻讀C大的碩士學位的,所以在何夕心中母校就是東區和西區的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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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坐在東區圖書館底樓的一個角落里,一個人站在窗外悄悄地注視著他,窗外的人就是何夕的母親夏群芳,她饒有興趣看著聚精會神的何夕,汗津津的臉上蕩漾著止不住的笑意。我看得出她有幾次都想拍打窗戶打個招呼,但她伸出手卻最終猶豫了。倒是臨近窗戶坐著的兩個漂亮女生發現了窗外的夏群芳,她們有些討嫌地白了她幾眼。夏群芳看懂了她們的這種眼神,不過心情好不和她們計較,她有個讀碩士的兒子呢,夏群芳在單位里可風光了。想到單位,夏群芳的心情變得有些差,她已經四個月沒有從那個單位拿到錢了。當然她四個月并沒有去上班,她下崗了,現在擺著個雜貨鋪,按照夏群芳一向認為合理的按勞取酬的原則,她覺得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夏群芳在窗外按慣例站了二十來分鐘,她的表情顯得心滿意足。我算了一下,為了這一語不發的二十分鐘夏群芳提著十來斤東西多繞了五公里路,這種舉動雖然不是經濟學家的合理行為,但是卻是夏群芳的合理行為。其實今天夏群芳是最沒有理由來看何夕的,因為今天是星期天,何夕雖然住校但是星期天總是會回家一趟,不過他不會在家里住,吃過晚飯又會回學校。她知道在何夕的心里學校比家好,不過對于這一點夏群芳并不在意,只要兒子覺得高興她也就高興。夏群芳永遠都不會知道此刻攤放在何夕面前的那部大部頭里有什么吸引人的東西,但很肯定的是每當夏群芳看到兒子聚精會神地沉浸在書中的時候她的心里就有一種沒來由的欣慰感。這種感覺差不多在何夕上小學的時候就成型了,她以前就從不探究何夕讀的是本什么書,更不用說現在何夕讀的那些英文原著。從小到大何夕在學業上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甚至包括考大學填志愿選專業,以及當后來大學畢業時由于就業形勢不好又轉回去讀碩士時等等都是如此。想起兒子前年畢業時四處奔波求職時的情形,夏群芳就感到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她從沒有想到過大學生也有難找工作的一天,在夏群芳的心里這簡直無異于天方夜譚。有個同事對夏群芳說這算啥,人家發達國家早就有這種事情了,說話的時候那人臉上有幸災樂禍的神情。不過事實卻肯定地告訴夏群芳的確沒有一個好單位肯要她心中無比優秀的兒子何夕,她隱約地聽說這似乎和何夕的專業不好有關。不過在夏群芳看來何夕的專業蠻好的,好象叫做什么什么數學。在夏群芳看來這個專業是挺有用的,哪個地方都少不了要寫寫算算,寫寫算算可不就是什么什么數學嘛。夏群芳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講給何夕聽,但何夕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夏群芳的心中早就有了主見,自己的兒子可沒有什么不好,兒子的專業也是頂好,那些不會用人的單位是有眼無珠,遲早要后悔死的。夏群芳有時候沒事就在想有一天等何夕讀完碩士后找個好工作一定要氣氣當初那些不識好歹的人,想到得意處便笑出聲來。夏群芳有些不舍地又回頭看了眼專心看書的兒子,然后才滿懷踏實地欣欣然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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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何夕抬起頭來,向著我站的方向看過來。我愣了一下,立刻醒悔到他是在看夏群芳的背影。這里坐在窗邊的那兩個女生開始議論說剛才那個在外邊傻乎乎看了半天的人不知是誰,何夕有些惱怒地瞪了她們一眼。他其實很早就知道母親站在窗戶外注視著自己,在他的記憶里母親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都會到學校的圖書館來看自己看讀書。何夕知道母親之所以選在這一天來純粹是前幾年的習慣所致,實際上母親現在的每一天都可以說是假日,因為她下崗了。何夕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有時候何夕的心里會隱隱地升起一股對母親埋怨,他覺得母親實在太將就自己了。從小到大的許多事情她幾乎都由何夕自己做主,如果當初母親能夠在選擇專業上不要過分順從自己就好了。何夕搖搖頭,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埋怨母親,他其實知道母親并不是不想幫自己,而是實在沒有這方面的見識。何夕看了下表,急促地向窗外掃視了一下。按理說江雪應該來了,他們說好上午十一點在圖書館里碰面的。何夕簡單收拾了一下朝外面走去,剛到門口里就看到了江雪。和何夕比起來江雪應該算是現代青年了,單從衣著上講江雪就比何夕領先了五年。這樣講好象不太準確,應該說是何夕落后了五年,因為江雪的打扮正是眼下最時興的。發型是一種精心雕琢出來的叫做“隨意”的新樣式,腦后用絲質手絹綰了個小巧的結,襯出她粉白的面龐益發地清麗動人。看著那條手絹何夕心里感到一陣溫暖,那是他送給江雪的第一件禮物,手絹上是一條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飄著潔白的雪花,他覺得這條手娟簡直就是為江雪定做的一樣。看到他們倆人走在校園里的背影很多人都會以為是一個學生在向老教授請教問題,不過江雪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妥,盡管要好的幾個女生提到何夕時總是開玩笑地問“你的老教授呢”。小時她和大她兩歲的何夕是鄰居,有過一些想起來很溫謦的兒時回憶,后來由于母親的工作變動而分開了,但卻很巧地在十多年后的C大又遇上了。當時江雪碰到了迎面而來的何夕,兩人不約而同地喊道“哎,你不就是……哎……那個……哎嗎”,等到想起對方名字后兩人都大笑起來,所以后來兩人還常常大聲地稱呼對方為“那個哎”。江雪覺得何夕和自己挺合得來,別人的看法她并不看重,她知道幾個計算機系還有高分子材料系的男生在背地里說他們是鮮花和牛糞。在江雪看來何夕并不像外界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迂腐的書呆子,恰恰相反,江雪覺得何夕身上充滿了靈氣。給江雪印象最深的是何夕的眼睛,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誰擁有這樣一雙睿智的眼睛,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江雪總止不住地想有著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一定是不平凡的。每當看到江雪的時候何夕的心情就變得好,實際上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何夕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當他手里邊有事情沒有完成的時候總是放不下,無論做別的什么事情總還惦記著先前的那件事,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是這種性格了,但江雪的出現改變了一切,和江雪在一起時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就像換了一個人,那些不高興的事,那些未完成的事都可以拋在腦后,甚至包括“微連續”。一想到“微連續”何夕不禁有些分神,腦子里開始出現一些很奇特的符號,但也立刻收回了思想,實際上只有在江雪到來時才收回了思想,只有江雪到來時他才會這樣做,同時也只有在江雪到來時他才做得到這一點。江雪注意到何夕一剎那的走神,在她的記憶里這是常有的事,有時大家玩得正開心的時候何夕卻很奇怪地變得無聲無息,眼睛也很飄渺地盯住虛空中的不知什么東西,這種情形一般不會持續很長,過了一會兒何夕會自己“醒”過來,就像從睡夢中醒來一樣。這樣的情況多了大家也就不在意了,只把這理解成每個人都可能有的怪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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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到我家午飯,我爸說要親自做拿手菜。”江雪興致很高地提議,“下午我們去滑旱冰,老麥才教了我幾個新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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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沒有馬上表態,眼前浮現出的是老麥風流倜儻的樣子。老麥是計算機系的碩士研究生,也算是系里的幾個大才子之一,當初同位居幾大佳人這列的江雪本來就開始有了那么一點意思,但是何夕出現了,用老麥的話來說就是“自己想都想不到會輸給了江雪的兒時回憶”。不過老麥卻是一個灑脫之人,幾天過后便又大大咧咧地開始約江雪玩,當然每次都很君子地邀請何夕一同前往,從這一點講何夕對老麥是好感多于提防,不過有時候連何夕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老麥和江雪站一起的時候顯得那樣協調,無論是身材相貌還是別的,這個發現常常令何夕一連幾天都心情黯然。但是江雪的態度卻是極其鮮明,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何夕的感情。有一次老麥有點不屑地說“小孩子的感情靠不住”,結果江雪出人意料地激動了,她非要老麥為這句話道歉,否則就和他絕交,結果老麥只得從命,當時老麥的臉上雖然仍舊掛著笑,但何夕看得出老麥差點兒就扛不住了。在這件事情之后老麥便再也沒有作任何形式的“反撲”——如果那算是一次反撲的話。何夕在猶豫要不要答應江雪,他每個星期天都答應母親回家吃晚飯的,如果去滑旱冰晚上就趕不到回去吃飯的時間了。但是江雪顯然對下午的活動興致很高,何夕還在考慮的時候江雪已經快樂地拉著他朝她家跑去,那是位于學校附近的一套商品房。路上江雪銀鈴一樣美妙的笑聲驅跑了何夕心中最后的一絲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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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江北園解下圍裙走出廚房,饒有興致地看著江雪很難稱得上嫻淑的吃相。退休之后他簡直可稱為神速地練就了一手烹調手藝,高興得江雪每次大快朵頤之后都要大放厥詞稱他本來就不該是計算機系的教授而應當是一名廚師,也許正是江雪的稱贊使他終于拒絕了學校的聘請。何夕有些局促地坐在江雪的身旁,半天也難得動一下筷子。江家布置得相當有品味,如果稍作夸張的話可稱得上一般性的豪華,以江北園的的眼光來看何夕比以前常來玩的那個叫什么老麥的小伙子要害羞得多,不知道性格活潑的江雪怎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不過江北園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夠講道理的,女兒已經長大了,家里人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代她去作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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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小雪說你是數學系的碩士研究生。”江北園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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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點點頭:“我的導師是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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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江北園念叨著這個名字,過了一會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說,“退休后我的記憶力不如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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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的臉微微發紅:“我們系的老師都不太有名,不像別的系。以前我們出去時提起他們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熟悉,所以后來我們都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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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園點點頭,何夕說的是實情,現在C大最有名的教授都是諸如計算機系外語系電力系的,不僅是本校,就連外校和外單位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大名——有些是讀他們的編寫的書,有的是使用他們開發的應用系統。不久前C大出了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一位學生發明的皮革鞣制專利技術被一家企業以七百萬元買走,而后皮革系的教授們也榮升這一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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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什么時候畢業。”江北園問得很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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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年春季。”何夕慢吞吞地挾了一口菜,感覺并不像江雪說的那樣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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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聯系到工作沒有。”江北園沒有理會江雪不滿的目光,“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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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何夕的額頭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他覺得嘴里的飯菜都味同嚼臘。“現在還沒有。我正在找,有兩家研究所同我談過,另外劉教授也問過我愿不愿意留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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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園沉吟了半晌,老實說何夕的回答只是讓他放心但并沒有讓他歡心。他轉頭看著笑咪咪的女兒,她正一眼不眨地盯著何夕看,仿佛在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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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沒有選修其它系的課程?”江北園接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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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爸,”江雪生氣地大叫,“你要查戶口嗎?又不是你同何夕談戀愛,問那么多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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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園立時打住,過了一會兒說:“我去燒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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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端來了,冒著熱氣。沒有人說話,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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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老麥姿態優美地滑過一圈弧線,動作如行云流水般酣暢。何夕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腳下憑空多出來的幾只輪子,心知自己決不是這塊料。江雪本來一手牽著何夕一手牽著老麥,但幾步下來便不得不放開了何夕的手——除非她愿意陪著何夕練摔筋斗的技巧。這是一家校外叫做“尖叫”的旱冰場,以前是當地科協的講演廳,現今承包給個人改裝成了娛樂場,條件比在學校里的要好許多,當然價格是與條件成正比的。由于跌得有些怕了,何夕便沒有上場,而是斜靠著圈欄很有閑情般地注視著場內嬉戲的人群。當然,他目光的焦點是江雪。老麥正在和江雪練習一個有點難度的新動作,他們在場里穿梭往來的時候就像是兩條在水中翩翩游弋的魚,這個聯想讓何夕有些不快。江雪可能玩得累了,她邊招手邊朝何夕滑過來,到眼前時卻又突然打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急旋方才穩穩停住。老麥也跟著過來,同時舉手向著場邊的小攤販很瀟灑地打著響指,于是那個矮個子服務生忙不迭地遞過來幾聽飲料,老麥看著牌子滿意地笑著說你小子還算有點記性。江雪一邊擦汗一邊啜著飲料,不時仰起頭神采飛揚地同老麥扯幾句溜冰時的趣事。你撞著那邊穿綠衣服的女孩好幾次,江雪指著老麥的鼻尖大聲地笑著說,別不承認,你肯定是有意的。老麥滿臉無辜地搖頭,一副打死也不招的架勢,同時求救地望著何夕。何夕覺得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幫不了老麥,只好裝糊涂地看著一邊。算啦,江雪
    笑嘻嘻地擺擺手,我們放過你也行,不過今天你得買單。老麥如釋重負地抹抹汗說,好啦,算我蝕財免災。何夕有點尷尬地看著老麥從兜里掏出錢來,雖然大家是朋友,但他無法從江雪那種女孩子的角度把這看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至少有一點,他覺得他總是由老麥做東是一件令他難以釋懷的事。但想歸想,何夕也知道自己是無力負擔這筆開支的。老麥家里其實也沒有給他多少生活費,但是他的導師總能攬到不少活,有些是學校的課題,但更多的是幫外面的單位做系統,比方說一些小型的自動控制,或是一些有關模式識別方面的東西,以及幫人做網頁,甚至有些根本就是組一個簡單的計算機局域網,雖然名稱叫做什么綜合布線。這所名校的聲譽給他們招來了眾多客戶,在老麥看來他們都是些對高校充滿盲目迷戀的外行。很多時候老麥要同時開幾處工,雖然他所得的只是導師的零頭,但是已足夠讓他的經濟水準在學生中居于上層了,不僅超過何夕,而且肯定也超過了何夕的導師劉青。在何夕的記憶里除了學校組織的課題之外他從未接到過別的工作,何夕有一次閑來無事的時候把自己幾年參與的課題所得加在一起之后發現居然還差一塊錢才到一千元,接下來的幾小時里何夕簡直動破了腦筋想要找出自己可能忽略了的收入以便能湊個整數,但直到他啟用了當代數學最前沿的算法也沒能再找出哪怕是一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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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玩得真高興。”江雪意猶未盡地擦拭著額上的汗水。老麥正在遠處收費處結帳,不時和人爭論幾句。何夕默不作聲地脫著腳上的旱冰鞋,他這時才感到這雙腳現在又重新屬于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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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點半不到,時間還早呢。”江雪看表,“要不我們到‘金道’保齡球館去。”何夕遲疑了片刻:“我看還是在學校里找個地方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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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擺頭,烏黑的長發掀起了起伏的波浪:“學校里沒有什么好玩的,都是些老花樣。還是出去好,反正有老麥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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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的臉突然漲紅了:“我覺得老讓別人付錢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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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詫異地盯著何夕看:“什么別人別人的,老麥又不是外人。他從來不計較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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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不計較可我計較。”何夕突然提高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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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江雪一怔,仿佛明白了何夕的心思。她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這時老麥興沖沖地跑回來,眼前的場面讓他有些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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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啦?”老麥笑嘻嘻地問,“你們倆在生誰的氣?”他看看表,“現在回去太早啦,我們到‘金道’去打保齡球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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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悚然一驚,老麥無意中的這句話讓他心里發冷。又是“金道”,怎么會這么巧,簡直就像是-心有靈犀。他看著江雪不想正與她的目光撞個正著,對方顯然明白了他的內心所想——她真是太了解他了,江雪若有所訴的眼光像是在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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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何夕嘆了口氣,“我今天很累了,你們去吧。”說完他轉身朝室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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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倔強地站在原地不動,眼里滾動著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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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叫他回來。”老麥說著話轉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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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了。”江雪大聲說,“我們去‘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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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意識地擋在何夕的面前,但是他筆直地朝我壓過來并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我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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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十八英寸電視里正放著夏群芳一直看著的一部電視連續劇,但是她除了感到那些小人兒晃來晃去之外看不出別的。桌上的飯菜已經熱了兩次,只有粉絲湯還在冒著微弱的熱氣。夏群芳忍不住又朝黑漆漆的窗外張望了一下。有電話就好了,夏群芳想,她不無緊張地盤算著,現在安電話是便宜多了,但還是要幾百塊錢初裝費,如果不收這個費就好了。夏群芳想不出何夕為什么這么晚沒有回來吃飯,在印象中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何夕只要答應她的事情從來都是作數的,哪怕只是像回家吃飯這樣的小事,這是他們母子多年來的默契。夏群芳又看了眼桌上的飯菜,她沒有一點食欲,但是靠近心口的地方卻隱隱地有些痛起來。夏群芳撐起身,拿瓢舀了點粉絲湯,而就在這個時候門鎖突然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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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何夕推著門就先叫了聲,其實這時他的視線還被門擋著,這只是許多年的老習慣。夏群芳從凳子上站起來,由于動作太急凳子被碰翻在地。“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雖然是責備的意思但是她的語氣卻只有欣喜了,“餓了吧,我給你盛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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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擺擺手:“我在街上吃過了,有同學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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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不高興了,“叫你少在街上亂吃東西的,現在流行病很多,還是學校里的干凈。你看對門家的老二就是在外不注意染上肝炎的……”夏群芳自顧自地念叨著,她沒有注意到何夕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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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啦。”何夕打斷她的話,“我回來拿衣服,還要回學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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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這才注意到何夕的臉有些發紅,像是喝了點酒,她有些不放心地問:“今天就不回學校了吧?都八點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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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環視著這套陳設簡陋的兩居室,有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晚上劉教授找我有事。”他低聲說,“你幫我拿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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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不再有話,她轉身進了里屋,過了幾分鐘拿著一個撐得鼓鼓的尼龍包出來。何夕檢視了一下,朝外拎出幾件厚毛衣:“都什么時候了還穿得住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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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大急,又一件件朝口袋里塞:“帶上帶上,怕有倒春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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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不依地又朝外拎,他有些不耐煩:“帶多了我沒地方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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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萬分緊張地看著何夕把毛衣統統扔了出來,她拿起其中一件最厚的說:“帶一件吧,就帶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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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無奈地放開口袋,夏群芳立刻手腳麻利地朝里面塞進那件毛衣,同時還做賊般地往里面多加了一件稍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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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沒把臟衣服拿回來。”夏群芳突然想起何夕是空手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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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洗了。”何夕轉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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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洗不干凈的。”夏群芳囑咐道,“下次你還是拿回來洗,你讀書已經夠累了。再說你干不來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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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何夕邊走邊懶懶地答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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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忙,”夏群芳突然有大發現似地叫了聲,“你喝口湯再走,喝了酒之后是該喝點熱湯的。”她用手試了一下溫度,“已經有點冷了,你等幾分鐘我去熱一下。”說完她端起碗朝廚房走去。等她重新端著碗出來時卻發現屋子里已經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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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她低聲喚了聲,然后目光便急速地搜尋著屋子,她沒有見到那兩件已經塞進包里的毛衣,這個發現令她略感放心。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灼痛從手上傳來,裝著粉絲的碗掉落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夏群芳吹著手,露出痛楚的表情,這使得她眼角的皺紋顯得更深。然后她進廚房里拿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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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飯桌旁,看著地上四處橫流的粉絲湯,心里在想這個湯肯定好喝至極,勝過世上所有的美味珍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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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劉青關上門,象征性地隔絕了小客廳里的嘈雜,在這種老式單元房里,聲音是可以四處周游的。學校的教師宿舍就這個條件,尤其是數學系,不過還算過得去吧。何夕坐在書桌前,剛才劉青的一番話讓他有些茫然。書桌上放著一疊足有五十厘米高的手稿,何夕不時伸出手去翻幾頁,但看得出他根本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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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盡力了。”劉青坐下來說,他無不愛憐地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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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了證明它花費了十年時間。”何夕注視著手稿,封面上是幾個大字——微連續原本,“所有最細小的地方我都考慮到了,整個理論現在都是自治的,沒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了一下,“它是正確的,我保證,每一個定理我都反復推敲過多次,它是正確的,現在只差最后的一個定理還有些意義不明確,我正試圖用別的已經證明過的定理來代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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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微微嘆口氣,看著已經有些神思恍惚的何夕:“聽老師的話,把它放一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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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正確的。”何夕神經質地重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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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這一點。”劉青說,“你提出的微連續理論及大概的證明我都看過了,以我的水平還沒有發現有矛盾的地方,證明的過程也相當出色,充滿智慧,說實話,我感到佩服。”劉青回想著手搞里的精彩之處,神情不禁有些飛揚——無論如何這是出自他的學生之手,有一句話劉青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并沒有完全看懂手搞,許多地方作的變換式令他迷惑,還有不少新的要領的東西也讓他接受起來相當困難。換言之,何夕提出的微連續理論似乎是一套全新的東西,它不能歸入以往的任何一個體系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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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題是,”劉青小心地開口,他注視著何夕的反應,“我不知道它能用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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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的臉上立刻變得發白,他像是被什么重物擊中了一般,整個人都蔫了一頭。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強調說:“它是正確的,我保證。”他仿佛只會說這一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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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研究終究要獲得應用才是有意義的,否則只能誤入為數學而數學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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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它看起來是那樣的和諧。”何夕爭辯道,“充滿了既簡單又優美的感覺。老師,我記得你說過的,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著理論上的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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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一怔,他知道自己說過這段話,也知道這段話其實是科學巨匠愛因斯坦的經驗之談。他不否認微連續理論符合這一點,當他瀏覽著手稿的時候內心的確有種說不出的充滿和諧的感受,就像是在聽一場完全由天籟之聲組成的音樂會。但問題的癥結在于他實在看不出來這套理論會有什么用。自從兩個月前何夕第一次向他展示了微連續理論的部分內容后他一直關心這個問題,這段時間他經常從各種途徑查找這套理論可能獲得應用的范疇,但是他失敗了。微連續理論似乎跟所有領域的應用都沾不上邊,而且還同主流的數學研究方向背道而馳。劉青承認這或許是一套正確的理論,但卻是一套無用的正確理論。就好比對圓周率的研究一樣,現在據稱已經推算到小數點后幾億位了,而且肯定是正確的,但是這也肯定是無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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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想中國古代的數學家祖沖之,他只是把圓周率推算到小數點后幾位,但他對數學的貢獻無疑要比現在那些還在為小數點后幾億位努力的人大得多。”劉青幽幽地說,“因為他做的才是有意義的工作,而不是純粹的數學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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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有些發怔,他聽得出劉青話中的意思。“我不同意。”何夕說,“老師,你知不知道,許多年前的某個清晨我突然想到了微連續,它就像是一只無中生有的蟲子般鉆進了我的腦子,那時它只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這么多年來我為了證明它費盡心力,現在我就要完成了,只差最后一點點。”何夕的眼神變得飄渺起來,“也許再有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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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在心里輕嘆一聲,他看得出何夕已經執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見過的最聰明的數學奇才,按劉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實可以給這所名校所有的數學教授當老師,他深信只要假以時日何夕必定會是將來數學領域內的一朵奇葩。而現在,何夕卻誤入歧途,陷在了一個總是里,這個情形使劉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也常常因為一些磨人但卻無用的數學謎題而廢寢忘食形銷骨立。但是何夕沒有看到問題的關鍵,劉青知道自己作為師長有責任提醒這一點,盡管這顯得很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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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過微連續理論可能應用在什么領域嗎?我是說,即使作最大膽的想像。"劉青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柔和些,雖然他知道這并沒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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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何夕全身一震,臉色變得一片蒼白。“我不知道。”他說,然后抱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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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何夕腳下鋪著劣質瓷磚的地面上現出了一滴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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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這兩天我沒和江雪在一起。”老麥低聲說,坐在桌子對面的他的目光有些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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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有點憤怒地盯著老麥:“你這算是什么意思。江雪和我吵架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這樣做是趁人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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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麥啜口茶,眼里升起無奈的神色:“我的確沒和江雪在一起。不過我猜想她可能是和老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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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是老康?”何夕問,他在腦子里搜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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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是一家規模不小的計算機公司的老板,那天你和江雪鬧別扭之后我們在保齡球館碰上的。大家是校友,自然談得多一樣。”老麥不無稱羨地說,“聽說……”他突然打住,目光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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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回頭,江雪從一輛漂亮的寶藍色小車上下來,她身邊一位胖乎乎的年輕人正在鎖車。何夕還沒想好該怎么辦的時候江雪已經很高興地叫起來:“真巧啊,你們兩個也在這兒。”江雪興奮得滿臉發紅,她拉著身邊的那個人進屋來,對何夕說:“這是康——”她突然一滯,有些發窘地問道,“你叫康什么來著?算啦,我還是叫你老康吧。”然后她指著何夕說,“這是何夕,我的男朋友——”她似乎覺得不夠,又補上一句說,“數學系的高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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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學系——”老康上下打量著看上去有些猥瑣的何夕,伸出手說,“常聽小雪提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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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何夕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了眼江雪,她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怎么不回我的傳呼?”何夕帶點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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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你也急一下。”江雪的表情有些調皮,“誰叫你凈氣我。好啦,現在讓你急了兩天,我們倆算是扯平了。今天大家新認識,應該找個地方大吃一頓作為慶祝。我看看,”她煞有介事的盯著三個男人看,然后指著老康說,“我們幾個數你最肥,這頓肯定你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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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麥不依地說:“以前請客都是我的專利,這次還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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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康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死盯著何夕的臉,仿佛在作某種研究。江雪碰碰他的胳膊:“你干嘛,老盯著何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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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何夕做不了朋友啦。”老康突然說,語氣很是無奈,“我們是情敵,注定要一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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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什么?”江雪吃了一驚,她的臉立時紅了,“何夕是我的男朋友,你不該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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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想只有我自己能夠決定。”老康咧嘴一笑,目光死死地看著江雪,直到她低下頭去。他轉頭看著何夕說:“我喜歡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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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覺得自己的頭有點暈,眼前這個胖乎乎的人讓他亂了分寸。情敵?這么說他們之間是敵人了,至少人家已經宣戰了。何夕感到自己背上已經滲出了汗水,他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末了他采取了一個也許是最蠢的辦法。何夕轉頭對江雪說:“我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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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鎮定了些,她正色道:“何夕是我男朋友,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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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看上去并不意外:“如果你是那種輕易移情別戀的女孩的話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你了。”他舉起一只手,服務生跑過來問有什么事。“去替我買九十九朵玫瑰,要最好的。”老康拿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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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劇烈地喘著氣,他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這簡直就像是戲劇里的情節。“那好吧。”何夕吐出口氣,“既然你要和我一決高下的話我一定奉陪。”何夕突然覺得這樣的話說起來也是很順口的,仿佛天生他就最擅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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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待下去了。”江雪說,她的臉依然很紅,“我們還是走吧。別人都在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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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務生新送來兩杯茶。老康吹了一聲短促的口哨,站起身說:“今天的茶我來請。”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何夕突然粗暴地將他的手擋開,并且拿出錢說:“誰也不要爭,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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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何夕默不作聲地看著夏群芳忙碌地收拾著飯桌,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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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你能不能幫我借點錢。”何夕突然說,“我要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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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的輕快的動作立時停下來。“借錢?出書?”她緩緩坐到凳子上,過了半晌才問,“你要借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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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版社說至少要好幾萬。”何夕的語氣很低,“不過是暫時的,書銷出去就能還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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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沉默地坐著,雙手拽著油膩的圍裙邊用力絞結。過了半晌她走進里屋,一陣“悉悉卒卒”的響動之后她拿著一本存折出來說:“這是廠里買斷工齡的錢,說了很久了,半個月前才發下來。一年九百四,我二十七年的工齡就是這個折子。你拿去辦事吧。”她想說什么但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低聲補充說,“給人家說說看能不能遲幾個月交錢,現在取算活期,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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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接過折子,看了眼金額便朝外走:“人家要先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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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夏群芳突然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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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奇怪地回頭問:“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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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眼巴巴地看著何夕手里那本紅皮折子,雙手繼續絞著圍裙的邊:“我想再看看總數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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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380,自己做個乘法就行了嘛。”何夕沒好氣地說,他急著要走。“我曉得了,你走吧。”夏群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她也覺得自己太羅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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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有點忙亂地將桌面上的資料朝旁邊抹去,但是何夕還是看到了幾個字:研究生入學指南。何夕的眼神讓劉青有些訕訕然,他輕聲說:“是幫朋友的忙。你先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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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沒有落座的意思。“老師。“他低聲開口說,“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我想自己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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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沒有顯得意外,似乎早知道會有這事。過了幾分鐘他走回桌前整理著先前弄亂的資料,臉上露出自嘲的神情:“其實我兩年前就在幫人編這種書了。編一章兩千塊,都署別人的名字。并不是人家不讓我署這個名,是我自己不同意,我一直不愿意讓你們知道我在做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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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一聲不吭地站著,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劉青嘆口氣說:“我知道你想把微連續理論出書,但是,”他稍頓一下,“沒有人會感興趣的。你收不回一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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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不打算借錢給我了?”何夕語氣平靜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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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搖搖頭:“我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你失敗。到時候你會莫名奇妙地背上一身債務,再也無法解脫。你還這么年輕,不要為了一件事就把自己陷死在里面。我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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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鈴突然響了,劉青走出去開門。讓何夕想不到的是進門的人他居然認得,那是老康。老康提著一個漂亮的盒子,看來他是來探訪劉青的。劉青正想作介紹,而何夕和老康已經面色凝重地握手了。“原來你們認識。”劉青高興地搓著手,“這可好。我早有安排你們結識的想法了,在我的學生里你們倆可是最讓我得意的。”何夕一怔,他記得老康是計算機公司的老板。老康理解地笑了笑說:“我是數學系畢業的,想不到會這么巧,這么說我算起來還是你的同門師兄。”他促狹地眨眨眼,“怎么樣,知道孔融讓梨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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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他興奮得仿佛年輕了幾歲,四下里找杯子泡茶。老康攔住他說不用了,都不是外人。何夕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看得出這個老康當年必定是劉青深愛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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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何夕說,“你有客人來我就不耽擱了。我借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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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盯著何夕的臉,目光里充滿惋惜:“你還是聽我的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吧。借錢出這樣的理論專著是沒有出路的。”他轉頭對老康解釋道:“何夕提出一套新穎的數學理論,他想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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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眼里閃過一個亮點,他插話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一點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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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想了一下,然后從包里拿出幾頁紙遞給老康。老康的目光飛快地在紙頁上滑動著,口里念念有詞。他的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整個人仿佛沉浸到了那幾頁紙里。過了半天他才抬起頭來,目光有些發呆地看著何夕:“證明很精彩,簡直是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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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淡淡地笑了,他喜歡老康這樣的比喻。其實正是這種仿佛離題萬里的比喻才恰恰表明老康是個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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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借錢給你。”老康很干脆地說,“我覺得它是正確的,雖然我并沒有看懂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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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啞然失笑:“誰也沒說它是錯的。問題在于這套理論有什么用,你能看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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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搖頭,然后齜了齜嘴,“暫時沒看出來。”他緊跟上一句,“但是它看上去很美。”老康突然笑了,因為他無意中說了王朔的小說名,眼下正是。“不過我說借錢是算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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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突然說:“這樣,如果你要借錢給何夕必須答應我一條,不準寫借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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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驚詫地看著劉青,印象中的老師從來都是溫文有禮并且拘泥小節的,不知道這種賴皮話何以從他的口中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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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行。”何夕首先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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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要寫的話就把借方寫成我的名字,我來簽字。如果你們不照著我的話做的話就不要叫我老師了。”劉青的話已經沒有了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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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場的人只有我不吃驚,因為我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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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江雪默不吭聲地盯著腳底的碎石路面,她不知道何夕會作出什么樣的反應。從內心講如果何夕發一通脾氣的話她倒還好受一些,但她最怕的是何夕像現在這樣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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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話呀,”江雪忍不住說,“如果你真的反對的話我就不出去了。很多人沒有出去也干出了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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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幽幽地開口:“老康又出錢又給你找擔保人,他為你好,我又怎能不為你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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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算是我借他的,以后我們一起還。”江雪堅決地說,“我只當他是普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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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的心意。”何夕愛憐地撫著江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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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出去站穩了腳你就來找我。”江雪憧憬地笑,“你知不知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透頂的人。如果你是學我們這種專業的話早就成功立業了。我說是的真的。”江雪孩子式地強調,“你有這個實力。我覺得你比老康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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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心里滑過一絲柔情:“問題是我喜歡我的專業。在我看來那些符號都是我的朋友,是那種仿佛已經認識了幾輩子的感覺。只有見到它們我的心里才感到踏實,盡管它們不能帶給我什么,甚至還讓我吃苦頭,但是我內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就是我降臨到世上應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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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調皮地刮臉:“好大的口氣,你是不是還想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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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嘆口氣:“我的意思是……”他甩甩頭,“我入迷了,完全陷進去了。現在我只想著微連續,只想著出書的事。為了它我什么都顧不上了。就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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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不笑了,她有些不安地看著何夕的眼睛:“別這么說,我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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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過瑩瑩的亮點:“說實話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明天究竟會怎樣,不知道微連續會帶給我什么樣的命運。不過,我已經顧不上考慮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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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全身一顫:“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好嗎,這讓我覺得失去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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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依靠?何夕有些分神,他有不好的預感。“別這樣。”他攬住江雪的肩,“我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嘛。無論如何,”他深深地凝視著江雪姣好的面寵,“我永遠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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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感受到了何夕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月色之中她柔軟的唇像河蚌一樣的微微翕開,漫天謎一樣的星光下她的眼睛里充滿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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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錯誤。我輕聲說,但是熱吻中的人兒聽不到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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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我說服不了他們。”劉青不無歉疚地看著何夕失望的眼睛,“校方不同意將微連續理論列為攻關課題,原因是——”他猶豫地開口,“沒有人認為這是有用的東西。你知道的,學校的經費很緊張,所以出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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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沒有出聲,劉青的話他多少有所預料。現在他最后的一點期望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有自費出書這一條路了。何夕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存折,那里母親二十七年的工齡,從青春到白發,母親連問都沒有問一句就給他了。何夕突然有點猶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權力來支配母親二十七年的年華——雖然他當初是毫不在乎地從母親手里接過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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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老師的話。”劉青補上一句,“放棄這個無用的想法吧。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值得去做,以你的資質一定大有作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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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劉青意料的是何夕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大有作為……難道你也打算讓我編寫什么研究生入學考試指南嗎?那可是最有用的東西,一本書隨便印上幾萬本,可以讓我出名,可以讓我賺大筆錢。”何夕逼視著劉青,他的目光里充滿無奈,“也許你愿意這樣可我沒法讓自己去做這樣的事情。我不管您會怎么想,可我要說的是,我不屑于做那種事。”何夕的眼神變得有些狂妄,“微連續耗費了我十年的時光,我一定要完成它。是的,我現在很窮,我的女朋友出國深造的錢居然用的是另一個男人的錢。”何夕臉上的淚水滴到了稿紙上,“可我要說的是,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止我。我只知道一點,微連續理論必須由我來完成,它是正確的,這是我的心血。”他有些放肆地盯著劉青,“我只知道這才是我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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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沒有說話,表情有些尷尬,何夕的諷刺讓他沒法再談下去。“好吧。”劉青無奈地說,“你有你的選擇,我無法強求你,不過我只想說一句——人是必須面對現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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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突然笑了,竟然有決絕的意味。“還記得當年你第一次給我們講課時說的第一句話嗎?”何夕的眼神變得有些飄渺,“當時你說探索意味著寂寞。那是差不多七年前的事情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記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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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青費力地回想著,他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了,有很多話只是在某個場合隨便說說罷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說過這句話的,因為他深知何夕的記憶力非凡。七年,不算短的時間,難道自己真的已經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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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題在于——”劉青試圖作最后的努力,“微連續不是一個有用的成果,它只是一個純粹的數學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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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這一點。是的,我承認它的的確確沒有任何用處,老實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何夕平靜但是悲愴地說,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接說出這句話。何夕沒想到自己能夠這樣平靜地表述這層意思,他以為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時間他感到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地破碎掉,碎成碴子,碎成灰塵。但他的臉上依然如水一樣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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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必須完成它。”何夕最后說了一句,“這是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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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這段時間何夕一直過著一種揮金如土的日子。他的身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闊氣,往往隨手一摸就是厚厚的一疊鈔票。盡管從衣著上他還和以前一樣寒酸,加上滿臉的胡須,看上去顯得老了一頭。何夕每日里都匆匆地趕著路,神情焦灼而迫切,整個人都像是被某種預期的幸福包裹著。如果留意他的眼神的話會發現不少有意思的東西,他仿佛變了一個人。如果要給這種眼神找一個準確的描述是相當難的,不過要近似地描述一下還是可以辦到的——見過賭徒在走向牌桌時的眼神嗎?就是那樣,而且還是一個兜里每一分錢都是借來的那種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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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正和一個胖敦敦的眼鏡大聲爭吵,他的臉漲得通紅。“憑什么要我交這么多。”何夕不依地問,“我知道行情。”他笨拙地抽煙,盡量顯出深于世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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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眼鏡倒是不緊不忙,這種事他有經驗:“你的書稿里有很多自創的符號,我們必須專門處理,這自然要加大出版成本。要不你就換成常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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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成。”何夕往皺巴巴的西服袖子上擦著汗,但是他已經沒法像剛才那樣大聲了,“這些符號都是有特殊意義的,是我專門設計的,一個也不能換。微連續是新理論,等到它獲得承認之后那些符號就會成為標準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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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眼鏡稍稍地撇了下嘴,臉上仍然是職業化的笑容。“你說得很對。問題是咱們不趕在標準的前面了嘛,那些符號增大了我們的成本。”他收住笑容,拿出一頁紙來,“就這個數,少一分也不行。你同意就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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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怔怔地看著那張紙,那個數字后面長串的零就像是一張張大嘴,它們扭曲著向何夕撲過來,不斷變化著形狀,一會兒像是江雪的漂亮的眼睛,一會兒像是劉青無奈的目光。更多的時候就像是老康白白胖胖的笑臉。何夕已經記不清自己向老康開了幾次口了,每當胖眼鏡找出理由抬價的時候他只能去找老康。老康是爽快而大方的,但他白胖的笑臉每次都讓何夕有種如芒在背般的感受。老康總是一邊掏錢一邊很豪放的說有什么困難只管開口,你是小雪的朋友嘛。小雪每次來信都叫我幫你,小雪安排的事情要是辦不好,等我以后到了那邊可怎么交待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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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面色灰白地掏出筆,他仿佛聽到有個細弱的聲音在阻止他下步的行動,聽上去有些像是江雪。但是他終究在那張紙上簽了名,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內心的那個小聲音突然消失了,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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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眼鏡一等到何夕的背影轉過樓梯口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有何夕答名的那張合約。“雛兒。”胖眼鏡不屑地轉身,隨手將另幾頁紙扔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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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那幾頁紙,它們同何夕簽字的那張紙的內容完全一樣,只是在填寫金額的地方填著另外的數字。那些金額都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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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六月的大湖區就象是天堂。綠得發亮的是草地上是自在的人們,狗和小孩嬉戲著,空氣清新得像是能刺透你的肺。這里的風景越好越讓我想起你。親愛的,你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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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昨天才走,他出來參加一個秋季產品展示會。難為他從西岸趕到東岸來看我。在這里能夠見到老朋友真是愉快的事,尤其是能親耳從朋友口里聽到關于你的事情。我讓老康多幫幫你,你也不要見外,朋友間相互幫忙是常有的。其實老康人挺不錯的,就是說話比較直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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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這里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我特意和幾個朋友趕到了郊外照相。大雪覆蓋下的原野變得和故鄉沒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們幾個都哭了。親愛的夕,你真的沉迷在那個問題里了嗎?難道你忘了還有一個我嗎?老康說你整日只想著看書,什么也不管了,他勸你也不聽。你知道嗎,其實是我求老康多勸勸你的。聽我的話,忘掉那個古怪的問題吧,以你的才智完全還有另外一條鋪著鮮花的坦途可走,而我就在坦途的這頭等你。聽我的話,多為我們考慮一下吧。讓我來安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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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夕,有人說在月色下女人的心思會變得難以捉摸,我覺得這這人說得真好。今夜正好有很好的月光,而我就站在月光下的小花園里。老康在屋里和幾個朋友聽音樂(他又出來參加什么展示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選擇了這首曲子,真是像極了我現在的心情,那些纏綿,帶著無法擺脫的憂傷,還有孤獨。是的,孤獨,此時此刻我真想有人陪著我,聽我說話,注視著我,也讓我能夠注視他。親愛的夕,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拒絕我為你安排的一切,難道那個問題真的比我更重要嗎?拿出我的像片來看看,看著我的眼睛,它會使你改變的,相信我……老康在叫我了,他總是很仔細,不放心我一個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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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和室友吵了一駕,我真是沒用,哭得慘兮兮的。也許是一個人在外久了我變得很脆弱,一點小事就想不開,我真想有個堅強的臂膀能夠依靠。你離得那么遠,就像是在天邊。老康下午突然來了(他現在成了展示會專業戶了),見我一直哭他就編笑話給我聽,全是我以前聽過的,要是在以前我早就要奚落他幾句了,可這次不知怎么卻笑得像個傻孩子。老康也陪著我笑,樣子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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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當日的一切就像是在做夢,我們有過那么多歡樂的時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么做。我不是善變的人,直到今天我還這么想。我曾經深信真愛無敵,可我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無敵的東西只有一樣,那就是時間。痛苦也好喜悅也好,愛也好恨也好,在時間面前它們都有是可以被戰勝的,即使當初你以為它們將一生難忘。在時間面前沒有什么敢稱永恒。當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但這并非因為對你的愛,而是我在恨自己為何改變了對你的愛——我原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事。老康已經辦妥了手續,他放棄了國內的事業,他要來陪著我。就讓我相信這是時間的力量吧,這會讓我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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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夏群芳擦著汗,不時回頭看一眼車后滿滿當當的幾十捆書。每本書都比磚頭還厚,而且每冊書還分上中下三卷,敦敦實實讓她生出了滿腔的敬畏來。這使得夏群芳想起了四十多年前自己剛發蒙時面對課本時的感覺,當時她小小的心里對于編寫出課本的人簡直敬若天人。想想看,那么多人都看同一本書,老師也憑著這個來考試號卷打分,書就是標準就是世上最了不得的東西,而寫書的人當然就更了不得了,而現在這些書全是她的兒子寫出來的。

      在印刷廠裝車的時候夏群芳抽出一本書來看,結果她發現自己每一頁都只認得不到百分之一的東西。除了少數漢字以外全是夏群芳見所未見的符號,就像是迷信人家在門上貼的桃符。當然夏群芳只是在心里這樣想,可沒敢說出來。這可是家里最有學問的人花了多少力氣才寫出來的,哪能是桃符可以比的。讓夏群芳感到高興的是有一頁她居然全部看得懂,那就是封面——微連續原本,何夕著。深紅的底子上配著這么幾個字簡直好看死了,尤其是自己兒子的名字,原來何夕兩個字燙上金這么好看,又氣派又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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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群芳想著便有些得意,這個名字可是她起的。當初和何夕的死鬼老爸為起這名字的事還沒有少爭過,要是死鬼看到這個燙金的氣派名字不服氣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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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到了樓下夏群芳變得少有的咋咋呼呼,一會兒提醒司機按喇叭以疏通道路,一會兒親自探出頭去吆喝前邊不聽喇叭的小孩。好事的鄰居全圍攏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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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啥好東西了?”有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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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說到了,叫司機停車,下來打開后蓋。“我家小夕出的書。”夏群芳像是宣言般地說,她指著一捆捆的敦煌巨著,心里簡直滿得不行,有生以來似乎以今日最為舒心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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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有好事者拿起一本看看封底發出驚嘆,“四百塊錢一套。十套就是幾千一百套就是幾萬。你家以后怕不是要曬票子了。夏群芳阿姨你可要請客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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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群芳覺得自己簡直要暈過去了,她的臉發燙,渾身充滿了力氣。她幾乎是憑一個人的力氣便把幾十捆書搬上了樓,什么肩周炎腰肌勞損之類的病仿佛全好了。這么多書收進了屋立刻便顯得屋子太小,夏群芳便孜孜不倦地調整著家具的位置,最后把書壘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座書山,書脊一律朝外,每個人一進門便能看到書名和何夕的燙金名字。夏群芳接下來開始收拾那一堆包裝材料,她不時停下步子,偏著頭打量那座書山,樂呵呵
    地笑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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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老康站住了,他身后上方是“國際航班通道”的指示牌,身前是大群送行的親友。何夕和老麥同他道別之后便走到不遠之外的一個僻靜角落里,與人們拉開了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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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認為他適合江雪。”老麥小聲地說了句,他看著何夕,“我覺得你應該堅持。江雪是個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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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又灌了口啤酒,他的臉上冒著熱氣。因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有些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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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我的同行。”老麥仿佛在自言自語,“我也準備開家電腦公司,過幾年我肯定能做得和他一樣好。我們這一行是出神話的行業。別以為我是在說夢話,我是認真的。不過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老麥聲音大了點,“幾個月前我認識了一個老外,也是我的同行,很有錢,知道他怎么說嗎?他對我說你們太“上面”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因為中文不好才用了這么一個詞,不過我最終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他并不因為世界首富出在他的國家就感到很得意,實際上他覺得那個人不能代表他的國家。在他的眼里那個人和讓他們在全世界大賺其錢的好萊塢以及電腦游戲等產業沒有什么本質差別。他說他的國家強大不是在這些方面,這些只是好看的葉子和花,真正讓他們強大的是不起眼的樹根。可現在的情況是幾乎所有的人只盯著那棵巨樹上的葉子和花,并徒勞地想長出更漂亮的葉子和花來超過它。這種例子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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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帶點困惑地看著老麥,他不知道大大咧咧的老麥在說些什么。他想要說幾句,但腦子昏昏沉沉的。這些日子以來他時時有這種感覺,他知道面前有人在同自己講話,但是集中不起精神來聽。他轉頭去看老康,從個子上他并不比老康矮,但是他看著老康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侏儒,必須得仰視才行。欠老康多少錢,何夕回想著自己記的帳,但是他根本算不清。老康遵照著劉青的意思不要借據,但何夕卻沒法不把帳記著。你拿去用。老康胖乎乎的笑臉晃動著,是小雪的意思。小雪求我的事我還能不辦啊,啊哈哈哈。燙金的《微連續原本》幾個字在何夕眼前跳動,大得像是幾座山。每一座就像是家里那座山。幾個月了,就像是劉青預見的那樣,沒有任何人對那本書感興趣。劉青拿走了一套,塞給他四百塊錢,然后一語不發地離開。他的背影走出很遠之后讓何夕看見他輕輕嘆口氣把書扔進了道旁的垃圾桶。正是劉青的這個舉動真正讓何夕意識到微連續的確是一個無用的理論——甚至連帶回家擺設都不夠格。天空里有一本汗津津的存折飛來飛去,夏群芳在說話,這里廠里買斷媽二十七年工齡的錢。何夕灌了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個月,九千八百五十五天,母親的半輩子。但何夕內心里卻有一個聲音在說,這個世上惟一不用感到內疚的只有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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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山還在何夕眼前晃動著,不過已經變得有些小了。那天何夕剛到家夏群芳便很高興地說有幾套書被買走了,是C大的圖書館。夏群芳說話的時候得意地亮著手里的鈔票。但是何夕去的時候管理員說篇目上并沒有這套書,數學類書架也找不到。何夕說一定有一定有準是沒登記上麻煩你再找找。管理員拗不過只得又到書架上去翻,后來果真找出了一套。何夕覺得自己就要暈過去了,他大口呼吸著油墨的清香,又手顫抖著輕輕撫過書的表面,就像是撫摸自己的生命,巨大的水滴掉落在了扉頁上。管理員訥悶地嘀咕,這書咋放在文學類里。他抓過書翻開了封面,然后有大發現地說,這不是我們的書,沒印章。對啦,準是前天那個闖進來說要找人的瘋婆子偷偷塞進去的。管理員惱恨地將書往外面地上一扔,我就說她是個神經病嘛,還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何夕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他仿佛整個人都散了架一般。一進門夏群芳又是滿面笑容地指著日漸變小的書山說今天市圖書館又買了兩冊,還有蜀光中學,還有育英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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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里不遠處的老康突然打了個噴嚏。國內空氣太糟,他大笑著說,然后掏出手帕來擦拭鼻子,手帕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天空中飄著潔白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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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伸出手去,想擋住何夕的視線,但是我忘了這根本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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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打了個噴嚏,”老麥撓撓頭說,“然后何夕便瘋了。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那樣。真是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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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呢。”精神病醫生劉苦舟有些期待地盯著神神叨叨的老麥,他覺得此人說不定有望發展成自己的下一個客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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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夕沖上去捏老康的鼻子,嘴里說叫你擤叫你擤。他還搶老康的手帕,”老麥苦笑,“搶過來之后他便把臉貼上去翻來覆去地親。”老麥厭惡地擺頭,“上面糊滿了粘乎乎的鼻涕。之后他便不說話了,一句話也不說,不管別人怎么樣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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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于這個人你還知道什么?”劉苦舟開始寫病歷,語句都是現成的,根本不經過大腦,“我是說比較特別的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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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想了想:“他出過一套書。是大部頭,很大的大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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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寫什么的。”劉苦舟來了興趣,“野史?計算機編程?網絡?烹調?經濟學?生物工程?或者是建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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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不是。是最老套的東西,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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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對了。”劉苦舟釋懷地笑,順利地在病歷上寫下結論,“那他算是來對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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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夏群芳沖了進來,身上還系著油膩的圍裙,這使她整個人顯得滑稽。她的眼睛紅得發腫,目光驚慌而散亂。何夕怎么啦?出什么事啦?好端端的怎么讓飛機撞了?她方寸大亂地問,然后她的視線落到了屋子的左角,何夕安靜地坐在那里,眼神飄渺地浮在虛空,仿佛無法對上焦距。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何夕了,這飄浮的眼光證明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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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飛機撞了?老麥想著夏群芳的話,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機場報信里說得太快讓他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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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說治起來會很難。”老麥低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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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夏群芳并沒有聽見這句話,她的全部心思已經落到了何夕身上。從看到何夕的時刻她的目光就變了,變得安詳而堅定。何夕就在她的面前,她的獨生子就在她的面前,他沒有被飛機撞,這讓她覺得沒來由的踏實,她的心情與幾分鐘之前已經大不一樣。何夕不說話了,他緊抿著嘴,關閉了與世界的交往,而且看起來也許以后都不會說話了。不過這有什么關系呢,何夕生下來的時候也不會說話的。在夏群芳眼里何夕現在就像他小時候一樣,乖得讓人心痛,安靜得讓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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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情節幾乎已經結束,最后還剩下150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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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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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何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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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連兩天我沒有見過一個客人,盡管外界對于此次劃時代事件的關注激情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這兩天里我一直在寫一份材料,現在我已經寫好了。其實這兩天我只是寫下了幾個人的名字,連同簡短的說明。但是每寫下一個字我的心里都會滾過長久的浩嘆,而當我寫下最后那個人的名字時幾乎握不住自己的筆。然后我帶著這樣一份不足半頁的資料站到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的領獎臺上。無論怎么評價我的得獎項目都不會過分,因為我和我的領導的實驗室是因為大統一場方程而得獎的。這是人類最偉大的夢想,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人類認識的終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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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士們先生們。”我環視全場,“大家肯定知道,從愛因斯坦算起為了大統一場理論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至少耗盡了十幾代最優秀的人的生命。我是在三十年前開始涉足這個領域的。在差不多十七年前的時候我便已經在物理意義上明晰了大統一理論,但是這時候我遇到無法逾越的障礙,實際上不僅是我,當時有很多人都做到了這一步,但是卻再也無法前行一步。你們有過這樣的體會嗎,就是有一件事情,你自己心里似乎明白了,但卻無法把它說出來,甚至根本無法描述它。你張開了嘴,但是卻發現吐不了一個字,就像是你的舌頭根本不屬于你。此后我一直同其他人一樣徘徊在神山的腳下,已經看得見山頂了。事情的轉機說來有幾分戲劇性。兩年前的某天我送十一歲的小兒子去上學,當時他們的一幢老圖書樓正被推倒,在廢墟里我見到一套裝在密封袋里的書,后來我才知道這套書已經出版了一百五十年,但是當時它的包裝竟然完好無損,也就是說從未有人留意過它。如果當時我不屑一顧地走開,那么我敢說世界還將在黑暗里摸索一百五十年,但是一股好奇心讓我拆開了它,然后你們可以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就像是一個窮到極點的乞丐有一天突然發現了阿里巴巴的寶藏。我不知道這樣一部我難以用語言來評述的偉大著作怎么會被收藏在一所小學校里,不知道上天為何對我這樣好,讓我有幸讀到這樣非凡的思想。我只知道當時我簡直失去了控制了,在廢墟上大喊大叫不能自己。這正是我要找的東西,它就是大統一理論的數學表達式,甚至比我要的還要多得多。那一時刻我想到了牛頓,他的引力思想并非獨有,但是別的人都不能解決,比如同時代的胡克就不能,所以只能是牛頓來解決引力問題。現在我面臨的問題又何嘗不是這樣。書的名字叫《微連續原本》,作者叫何夕。是的,當時我的驚訝并不比你們此刻少,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后來的事正如你們看到的,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我發表了一系列重要論文,簡直是神速地完成了大統一理論的方程式,甚至在幾個月前我和我的小組還試制出基于大統一理論的時空轉換設備。有人說我是天才,但是今天我只想說一句,超越時代的不是我,而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叫何夕的人。不要以為我這樣說會感到難堪,其實我只感到幸運,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超越時代意味著什么。如果何夕生在我們的時代根本輪不到我站在這個地方,在他的那個時代支持大統一理論的物理事實少得可憐,現在我們知道必須達到一千萬億電子伏特的能級才可能觀察到足夠多的大統一場物理現象,而在何夕的時代這是不可想象的,這也就注定了他的命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何他寫下了這樣偉大的著作但卻被歷史的黃沙掩埋?為了解開心中的這些疑團,我將第一次時空實驗的時區定在了何夕生活的那個年代,我們安排了一個虛擬的觀察體出現在了那個過去的年代,那實際上是一處極小的時空洞,它可以隨意地出現在指定的時間和地點,從而觀察到當時的事情,我親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部過程,如果諸位不反對的話我想把我知道的全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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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臺下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聽不到大聲出氣的聲音。我輕聲描述著自己近日來的經歷,描述著何夕,描述著何夕的母親夏群芳,描述著那個時代我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在我的眼前鮮活過來了,連同他們的向往與煩惱。工作人員打開了投影儀,兩幅老照片投放在了屏幕上,這是我委托政府找到的,可惜只有兩張。一張是年輕漂亮的少婦夏群芳抱著她剛滿周歲的胖兒子何夕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臉上是幸福而憧憬的笑容。別一張是風燭殘年的半文盲婦人夏群芳,她拿著一把梳子專注地給她滿臉胡須的目光癡呆的傻兒子何夕梳頭,目光里充滿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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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我想忍住但還是流下了淚水。我覺得照片上的母親和兒子是那樣的親密,他們都是那樣的善良,而同時他們又是那樣的——傷心。是的,他們真的很傷心。而現在他們早已離開這個他們一生都無法理解的世界了,就仿佛他們從來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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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沒有何夕,大統一理論的完成還將遙遙無期。”我接著說,“而純粹是由于他母親的緣故,《微連續原本》才得以保存到今天,當然這并非她的本意,當初她只是想騙騙自己的兒子,想讓他開心。以她的水平根本不知道這里面究竟寫的什么東西,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本著作,所以她才會將這部閃爍不朽光芒的巨著偷偷放到一所小學校的圖書樓里。從局外人的觀點看她的行為會覺得荒唐可笑,但她只是在順應一個母親的本能。自始至終她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有一個好孩子,這是她的好孩子選擇去做的事情。我不否認在何夕的那個時代來說《微連續原本》的確沒有什么意義,但我只想說的是,有一些東西是不應該過多地講求回報的,你不應該要求它們長出漂亮的葉子和花來,因為它們是根。這是一位母親教給我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永遠都不會要求回報,但是請相信,我們可愛的孩子自會回報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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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點,”我稍稍頓了一下,“記得當初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光里有無數人為了永動機耗盡了他們的一生,也許我們可以說這只是一些愚蠢的人,可是正是這些人的探索才最終讓我們認識了熱力學定律。他們雖然沒能告訴后人應當走哪條路,但卻指明了其中的某些路是死路。所以我要說,即使微連續理論在今天仍然被證明是無用的,我們依然應當對何夕表示敬意。因為他曾經盡力求索過,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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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手里的半頁紙,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那樣的傷心。“也許我們應該永遠記住這樣一些人。”我照著紙往下念,聲音在靜悄悄的大廳里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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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后由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將其應用于行星軌道理論。數學家伽羅華公元1831年創立群論,一百余年后獲得物理應用。公元1860年創立的矩陣理論在六十年后應用量子力學。數學家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等人提出并發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他抱憾而終。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后,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的理論以及由之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為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何夕提出并于公元1999年完成的微連續理論,一百五十年后這一成果最終導致了大統一場理論方程式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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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沉默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后面那千百年的寂寞時光。我拿出一張光盤:“何夕后來一直沒有說過話,醫生說他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但是我這里有一段錄音,是后來何夕臨死前由醫院制作為醫案的,當時離他的母親去世不到一個星期。我現在已無法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何夕在母親去世之后失去了支撐呢,還是他雖然瘋了但卻一直在潛意識里堅持著比母親活得長久——這也許是他惟一能夠報答母親的方式了。還是讓我們來聽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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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景聲很嘈雜,很多人在說話,似乎有幾位醫生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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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放棄吧。”一個渾厚的聲音說,“他沒救了,現在是十點零七分,你記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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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吧。”一個年輕的聲音說,“我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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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年輕的聲音突然升高,“聽,病人在說話,他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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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可能,”渾厚的聲音說,“他已經二十年沒說過一句話了,再說也不可能有力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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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但是渾厚的聲音突然打住,像是有什么發現。周圍安靜下來,這里可以聽見一個帶著潮氣仿佛已經銹蝕多年來的聲音在說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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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媽—媽—”那個聲音有些含糊地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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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媽—媽—”他又喊了一聲,無比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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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posted on 2009-01-28 23:57 decode360-3 閱讀(183) 評論(0)  編輯  收藏 所屬分類: Inte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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