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晚上搬貨時從常阿姨美容館的梯子上摔下來了,右腿關節粉碎性骨折。那梯子張小慶見過,為了放東西,常阿姨在庫房里隔出兩層,中間架了個木質的梯子,沒有扶手。
沒有看到常阿姨,媽媽躺在病床上,整個右腿腫起老高,上面敷滿了冰袋,一個店里的小姑娘坐在旁邊,看到張小慶來,她站起來,松一口氣,說你可來了常姐還要上班就先走了。小姑娘接著說,我也要回店里了,你先看著你媽媽,常姐請了陪護晚上會過來。
之前在路上張小慶多少是憤怒的,他埋怨媽媽不該為了一點錢來北京打工,但在看到媽媽腫脹的右腿之后,一切情緒都云消霧散了,他把凳子從床腳搬到床邊,靠近媽媽坐下,輕輕的問,疼嗎?
媽媽說,剛摔下來的時候很疼,現在已經不疼了。
主治醫生是個和藹的中年人,張小慶問他,能治好嗎?
醫生說,不能。
醫生打了一個比方,說關節粉碎性骨折就像一只碗掉在地上打碎了,我們只能盡量修補,但是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是不可能的,媽媽的骨折非常嚴重,到處都是骨頭的碎片,以后能夠恢復到靠拐杖走路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并且隨著年紀的增長,修補的關節會重新變得糟糕并逐漸失去功能。
醫生的話讓張小慶心情非常低落,末了,醫生問,你媽媽有醫保嗎?張小慶說,沒有。不僅沒有醫保,因為是過來幫忙的緣故,勞動合同都沒有。醫生嘆口氣,說,我知道了。
晚上的時候,常阿姨過來了,她買了很多的水果,說,姐姐,感覺好點了沒有?
媽媽說,妹妹,好多了。
常阿姨再三叮囑張小慶說,先不要告訴家里人,別讓他們擔心。
手術定在三天后,張小慶給公司請了假,王總、張總和金鵬都過來看了媽媽,臨走的時候,他們給張小慶塞了一千塊錢,說這是公司的補助,讓張小慶在這里好好照顧媽媽,請假的這些天公司也不會扣工資。王曉麗一下班就坐公交車過來和張小慶一起陪著媽媽,手術那天她也請了假。手術的日子定了,但是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張小慶卻和常阿姨發生了矛盾,醫生告訴張小慶手術中植入的關節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國產的,1萬塊錢左右,一種是進口的,3萬塊錢左右,兩者相差了2萬塊錢。
醫生說,我知道你們沒有醫保,在這邊打工不容易,但從我個人的角度,還是建議你們使用進口的關節,第一是它的使用年限要比國產的長很多,第二是不必再動一次手術將它取出來,你媽媽年紀大了,最好避免第二次手術。
張小慶相信醫生的話,他認為應該用進口關節,但在使用國產關節還是進口關節的問題上,常阿姨卻沒有直接表態,她和張小慶先說起了自己,說現在錢并不好掙,丈夫一直沒有正經工作,今天到那里打工明天到這里打工,卻都干不長,兒子在上大學正是花錢的時候,家里完全靠自己的一點工資,好不容易和別人一起開了一家美容館,房子還貸著款,生意卻并不好。說到這里,常阿姨的眼圈紅了,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想和你常叔離婚,但一想到兒子就又下不了決心。張小慶不是傻子,他立刻明白了常阿姨的意思,到目前為止所有的醫療費都是她付的,她不想多花錢。
常阿姨說,其實我們有時候也不能過分崇拜洋貨。
常阿姨說,其實你媽媽這次摔這么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自己缺鈣。
病房走廊上有一盞燈壞了,一會亮一會滅,常阿姨的臉就在那里忽明忽暗,讓張小慶看不清楚,這是那個自己熟悉的常阿姨嗎?是那個和媽媽以姐妹相稱的常阿姨嗎?
周揚知道這件事情了,他拖張麗帶過500塊錢來,給張小慶打了電話,他說,你媽媽是屬于工傷,不僅醫藥費要你常阿姨全部出,她還要進行工傷賠償,這點她是公務員應該很清楚。
張小慶說,可是并沒有勞動合同。
周揚說,那就更是你常阿姨的錯了,你去勞動部門,一告一個準。
張小慶說,可是我們和常阿姨的關系很好,這樣就沒辦法維護關系了。
周揚說,操!你竟然現在還想著維護關系,你們現在對她來說就是包袱,想甩都來不及呢。
張小慶說,我就想她能幫我們用進口關節,其他費用我們都不要。
周揚不耐煩了,說,你廢話真多,把你那個所謂常阿姨的電話給我,我給她打電話!
媽媽的意思和張小慶類似,畢竟以前常阿姨對我們不錯,不想因為這件事情把關系搞壞了,她家里有困難也應該體諒。于是,張小慶去找公司預支了一個月工資,從王曉麗那里拿了1萬塊錢,一起湊了2萬多塊錢,其實張小慶還是抱有希望的,他想常阿姨也應該能夠體諒到自己的難處,他向常阿姨表達了想用進口關節的意愿,常阿姨也沒有直接拒絕,但手術前一天和當天常阿姨都沒有出現,替她來的是她的丈夫常叔,于是張小慶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去住院部交了錢,滿心難過,周揚說的很對,自己現在對常阿姨來說就是包袱。
手術完成后的第7天,張小慶的爸爸和大舅從家里來了,他們背了一塊門板過來,把媽媽從海淀醫院抬到北京西站,然后再抬上火車回家,臨走時常阿姨給了1千塊錢說是一個月的工資補助。從火車站送完媽媽回來,走在西站寬大的廣場里,太陽明晃晃的照著人眼睛疼,張小慶突然就一屁股坐在廣場上,嚎啕大哭起來,他是那么的旁若無人,壓抑已久的眼淚順著臉頰直往下淌,周圍的人都用一種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不知所措的年輕人,他就那么坐在那里哭了大概有半個多小時,泣不成聲,直到一個警察走過來問發生了什么事情。
媽媽回家后,張小慶情緒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看明白了一些事情。另外,盡管他和王曉麗都不說,但他們都知道在明年攢齊10萬塊錢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在向王曉麗借錢這件事上,張小慶是抱有感激之情的,所以他對不能實現王曉麗的愿望感到更加難過。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滑向年底,買房的希望也似乎在一天天渺茫,最初他是抱有希望的,一方面是期望政府能夠控制房價,另一方面則是憧憬著公司新產品能夠大賣,但是現在,這兩個方面都讓他失望。政府在西三旗面粉廠建設了限價房,盡管自己不是北京戶口并沒有資格購買限價房,但價格的限定應該對周邊的商品房產生影響,事實是產生了影響,只不過這個影響進一步推動了房價,在周圍的新房都是六千左右,二手房都是五千左右時,這個限價房的價格卻是七千,于是,在政府宣布這個價格的第二天,周圍所有的房價都漲了。工作方面,所有人都知道,新產品在六個月內注定是完不成了,張小慶他們已經很努力了,金鵬、孫偉和他自己幾乎每個星期六都在公司加班,困難來自于兩方面,一方面是開發完成的功能似乎總是離實際的需求差那么一點點,反復修改,影響了新功能的開發;另一方面是金鵬新招了一個測試,bug被源源不斷的發現出來,一個功能是在列表頁面彈出編輯框,在列表達到20條數據頁面需要滾動時,編輯框沒有跟著滾動,造成最后幾條數據用戶看不見編輯框而不知所措,他們都沒有發現這個bug,但新來的測試幾乎是立刻發現。新產品發布日期的推后影響了公司的銷售,張總已經談好的好幾個單子不得不面臨取消的窘境,此時的張總,雖然有意見,但公司已經在新產品上投入了18個人月,沒有人有勇氣提出終止開發,另外,此時停止開發也并不是明智的選擇。盡管如此,公司在第一年還是實現了小小的盈利,盈利來自于原先的老客戶和遺留項目。
年底的一天,金鵬找了張小慶私下聊了聊天,金鵬對他一年的表現表示了肯定,認為他勤奮、好學、進步很快,公司很重視他。最后,很自然,說到工資,金鵬說,公司的情況你很清楚,新產品一直沒有發布,公司壓力很大,因為這塊的開發只有投入沒有產出,所以,工資這塊我們調整的幅度不大,希望你能理解。
張小慶說,我理解。因為媽媽住院這件事,張小慶對公司是非常感激的,他覺得公司有難處,自己作為公司的一份子是應該主動分擔的。
和張小慶聊完天,金鵬將他的工資從5500漲到了6000,另外考慮到避稅,他告訴張小慶說讓他再拿一張身份證來,這樣每張身份證發3000塊錢,拿到手里的能夠多一些。孫偉同樣漲了工資,從6000漲到6500。
政府對限制房價的曖昧態度,公司新產品的進度延遲,一方面是房價繼續上漲,另一方面是工資增長緩慢,張小慶最初的兩個期望都遇到了麻煩,但是他再次堅強的找到了希望:易憲容教授說了,奧運開始前主辦城市的房價都會上漲,但是奧運過后都會大跌。張小慶相信教授,他對王曉麗說,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世界上很多舉辦過奧運的城市都是這樣。
王曉麗哼了一聲,說,可是這里是中國。
還有一個途徑,那就是將目光放長遠一些,到昌平去買房。對這個想法,王曉麗表示了認可,她們公司的首席設計師就住在昌平,每天開車從八達嶺高速過來,沒有車,919也方便,唯一擔心的是堵車,但是和房子比,堵車似乎又只是一個小問題。
和張小慶比,王曉麗年前的幾個月也過得不痛快,原因自然還是出在她的經理身上。到了冬天,裝修的顧客減少,設計師們開始嚴重依賴經理的派單,設計師們分為三個級別:普通、資深和首席,公司根據設計師每個季度的產值來決定級別,級別越高底薪越高越容易推銷給顧客,這次,王曉麗還差一個單就可以完成資深設計師的產值,但是經理就是不派單給她,于是,在年前的最后一天,王曉麗降級了,這是她進公司來第一次成為普通設計師。吃飯的時候,王曉麗開始生悶氣,說,那個沒人要的老女人。
張小慶說,我們還是給經理送些東西吧。
王曉麗沒好氣的說,沒送過,不送。
張小慶說,過完年來,你就說是家鄉特產,她是不會拒絕的。
王曉麗說,要送你送。
話雖這么說,但兩個人都知道是應該給領導送些東西了,在送什么東西的問題上,兩個人說來說去,最后都覺得送錢還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是兩個人又都沒有送過,于是如何送兩個人又說了半天,最后,他們決定送購物卡。張小慶感嘆,購物卡真是一個偉大的發明。
張小慶的06年就這樣過去了,他將自己的QQ簽名從“加油,買房!”改為了“奮斗,希望!”。06年的最后一天,他和孫偉、楊曉、付江一起觀看了薩達姆被絞死的視頻。他多少覺得有些殘忍,這個在上大學時被自己捧為反美英雄的人,就這么屈辱的死了,當然,他該死,只是這個死法有些殘忍。
孫偉推一推眼睛,說,自作自受,他在位時殺了多少人。
付江笑了一下,說,呵呵,不該得罪美國。
楊曉冷笑了一聲,說,英雄死于獨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