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半的時候,張小慶起床了。天還沒有亮,張小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其實鬧鐘定的是六點二十,每隔十分鐘再響一次,張小慶特別享受六點二十到六點三十這段時光,這是他睡得最幸福的時刻。王曉麗和兒子還在熟睡,他親了兒子一下,然后洗漱、穿衣服、將饅頭在鍋里蒸上、將稀飯煮開調成微火,走得時候,他拿了一本書,對王曉麗說,我走了,饅頭蒸好了,稀飯還在鍋里。王曉麗沒有睜開眼睛,恩了一聲。
走出單元門,天剛剛蒙蒙亮,和往常一樣,這不是一個好天氣,但是,按照某個標準,這又是一個好天氣。張小慶這些天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著,這個問題如此擾亂著他,讓他時而激動不已,時而又頭疼不已,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他很長一段時間了,卻找不到答案。
有兩種方式去北京,一種是拼車,一種是930。其實曾經有過第三種方式:小區班車。但第三種方式在發改委與國際接軌的過程中取消了,值得興慶的是,是小區班車不是小區班機。倒數第二次乘坐班車的時候,一個結實的中年人發了傳單:我們要抗議開發商違背承諾,取消班車。傳單把全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們的情緒點燃了,氣氛顯得熱烈而又群憤激昂,時間定在第二天的晚上,地點在開發商開發的大酒店。中年人甚至給司機說好了明天晚上到大酒店停一下,司機笑了下,說,支持。于是,第二天司機就拐了個彎把車停在了大酒店,卻沒有幾個人挪動昨天群憤激昂的屁股,中年人說,兄弟們,爭取我們自己利益的時刻到了。車廂里很安靜,工作了一天,人們都太累了睡著了。中年人說,這是最后一天了,沒有機會了。有人被吵醒了,把頭扭向了車窗外。中年人和空氣僵持在那里,終于,有人說話了,低低的,明天還要上班呢,太晚了。有人附和,是啊,明天還要上班呢。明天是星期六。
再過一會兒,空氣不安起來。
有人說,沒用的,開發商是黑社會。
有人說,930其實也不錯,加車了。
于是,中年人只好下了車,張小慶默默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也下了車,原來群憤激昂是靠不住的。在后面走得時候,張小慶望著中年人的背影,突然就想起了三哥哥,那個在童年里帶著他走得三哥哥,他們的背影是如此的相像。
老板沒有出現,出現的是市場總監,一個強悍的更年期女人,后面跟著兩個帥氣的保鏢。女人說,沒得談。果然很像黑社會的女人。
中年人說,你們當初是怎么承諾我們的,那么大的廣告牌寫著社區班車30分鐘直達國貿,為什么說取消就取消?
女人不耐煩的說,你沒看完。
張小慶跑到門外,那個大大的廣告牌還聳立在那里,四周的射燈照得社區班車四個字耀耀生輝。在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張小慶看到了這么一行字,這行字很小,幾乎淹沒在陰影里,不注意的話根本看不見,這行字是:最終解釋權歸開發商所有。真是個大殺器,制定好游戲規則,白字黑字的印出來,貼得到處都是,最后卻是解釋權歸他們所有,也就是他們可以不遵守游戲規則,規則都是制定給別人遵守的。這一瞬間,張小慶想起了“威震天”,那個下午,威震天走進教室,臉上還淌著鮮血,說,別擔心,現在是屬于他們的,但未來是屬于我們的。但事實是,現在還是屬于他們的。
警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了警,來了很多警察,開始對每個抗議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錄像。雙方僵持在那里,女人說,兩個方案,一個是取消,一個是每個月從200漲到400塊錢,其他,沒得談。再一次上班的時候,張小慶在小區門口的電線桿上看到了班車恢復的通知,它就那樣貼在那里,和治療梅毒、陽痿的小廣告們并排擠在一起,上面寫著:為積極響應政府關于綠色出行的號召,鼓勵大家乘坐公交車,經過和業主的積極協商,同時考慮到業主們的實際困難,經研究決定恢復班車,價格,399元一月。
拼車是不壞的選擇,10塊,從小區門口到國貿地鐵站。最開始是QQ、富康和比亞迪,后來現代和雪福來也加入進來,再后來,張小慶甚至有一次做了回奧迪。也偶爾有不要錢的,說同一個小區順道帶了,但坐那車需要勇氣,因為當得知不要錢的時候,怎么看那個司機怎么都不像個好人,如果心臟不好,很可能就就因為這10塊錢掛在路上了,得不償失。
拼車能碰到各種各樣的人。有一次,一個女人開車,開得飛快,不停的變線,從國貿下車的時候,張小慶發現自己的后背汗濕了,想,再也不要坐女人開的車;有一次,QQ,塞下5個大男人,司機以你們都是80后吧,我也是作為開場白,聊起自己的大愛經歷,說公司剛來的一個90后妹妹真開放,真嫩,說北京有哪些比較有檔次的迪廳妞,說自己經常開車去二外,那里只要停車就有學生敲你的車窗,說這話的時候,屁股底下的QQ劇烈晃動不好意思起來,一超過70碼,它就開始替它的主人不好意思;有一次,聊到最近最火的藝術家,前面的司機緩緩回了一句,我就是那個推手,這是我的名片,說以前只要說是藝術就會火,后來需要將學生和藝術這兩個職業疊加起來才能火,現在則必須首先要是名牌大學的,越來越難啊,人民群眾重口味了;還有一次,聊到了少先隊,兩個人爭起來,究竟有沒有五道桿,張小慶突然想起了黃晶晶,那個小學時代的三道桿大隊長,當時她是那么的英姿颯爽,自己又是那么的迷戀。
幾乎所有的司機都會在擁擠的道路上打開“一路暢通”,那感覺,就像一個坐在馬桶上的便秘老男人憋紅了臉旁邊卻在泉水叮咚,主持人說,今天路況還是不錯的,西二環和北二環壓力有些大,南二環和東二環參照西二環和北二環,三環參照二環、四環參照三環,五環參照四環,恩,六環還是相當不錯的,但是大家也不要都往六環上擠,因為聽我們廣播的人很多,如果都去的話,很快就會擠起來。所有的司機聽到這里都會著急上火的占用應急車道,張小慶很想提醒一下這是應急車道,但是他張不開嘴。他總是在猶豫,在擔心,小學時是這樣,中學時是這樣,大學時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需要一個人推著他走,領著他走,楊玲曾經嘆過氣,說,你這個人啊,就是太擔心,擔心什么呢,都是自己擔心出來的,我就和你不一樣,起碼我愛過你了。但是現在,必須他自己做出決定了。終于一次,一個司機沒有占用應急車道,張小慶感到一陣欣慰,誰知司機搖下車窗,一口濃痰吐到路上,說,這幫傻比,剛過去的地方前兩天剛裝了攝像頭都不知道,罰死這幫孫子,哈哈。說完這話,一把輪,拐回到應急車道上。
今天的930來得比較準時,等車的人不多,能上車,不用等下一輛。這是不常見的,常見的是又堵在北京了,半天才來一輛,人們潮水般的涌過去,這時候,張小慶是不去擠的,他不想去爭些什么,從來都是這樣,他站在一旁,等所有的人都上去,自己最后上,然后司機關門,把自己的臉貼在玻璃門上,挺好,在乎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風景。在車上站定,張小慶打開手中的書,路上四個小時,只有這一個半小時可以不被浪費,但是今天,他看不下去,他得做出決定。窗外,一地瓦礫,一棟危樓上一面五星紅旗在迎風飄蕩,巨大的標語:二次強拆,樓毀人傷,朗朗乾坤,公理何在。他們還在這里,張小慶想。自從去年春天,他們就屹立在這里,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過去了,一年過去了,這次春天是否會來呢?
車到開發區的時候,上來一個老太太。車上熱烈的氣氛頓時消逝了,車廂里再次變得安靜,要開始一天的工作,人們都太累了睡著了,有人低聲說了一句操,好像老太太會殺死他們。沒有售票員,司機喊了一聲,誰給老人讓個座,沒有人回答。張小慶的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要不要叫那個坐黃座的年輕眼鏡讓個座?他猶豫了,他擔心別人討厭他,擔心給別人帶來麻煩,所以他總是不去爭什么,車上有人開了窗,吹著自己很冷,總是先忍著,想別人一定很熱,等到實在忍無可忍時才小心翼翼的問別人是否可以將窗戶關小一點,這就是他,一直都是這樣。這次,憋了很久,他終于對著睡著的眼鏡小心翼翼的說能否給老人讓個座,果然,眼鏡睡得很死,他不得不再小心翼翼了一次,這下全車人都聽見了小心翼翼,有人幸災樂禍的笑了一下,眼鏡的眼鏡后面泛過一道寒光,那一瞬間,像極了柯南,嘟嘟嚕嚕的站起來,從張小慶身邊經過的時候就說了一句傻比她是你娘嗎。張小慶的臉唰的紅了,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傳遍全身,這種感覺其實在他生命中經常存在,他一邊被這種感覺侮辱著,一邊一聲不吭沉默不語。他想起了周揚,如果是他,他一定會淡然的笑一笑,臉上掛上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車過酒廠,迎面駛過來一個綠色的大牌子,上書:北京界。不遠處,一列火車迎面開來,和諧號,速度快,讓人數不清有多少節。王曉麗囑咐今天要在北京給孩子買魚肝油,其實燕郊也有,比北京便宜很多,但是王曉麗從不放心:北京的東西才是真的,一定要去北京買。張小慶說,都有防偽標簽的,北京還貴。王曉麗說,為了孩子,你這幾個錢都舍不得花嗎,你怎么當爹的?于是當爹的就閉了嘴,他想,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嘛。王曉麗喜歡北京,她的夢想就是要在北京買套房子,她的這個夢想像個美麗的肥皂泡,經常變幻出美麗的顏色。其實不止是她,王碧薇、高晨晨、張雨和陳華,張小慶所認識的女人里面,都是喜歡北京的,她們中間有的有北京戶口,有的沒有,有的一個月能拿到七八千塊,有的只能拿到一千塊,有的用著幾千塊錢一套的雅詩蘭黛,有的用著幾塊錢一瓶的大寶,但是她們對北京的熱愛卻是相通的,她們愛著此刻930正在奔跑著的地方。張小慶想起了王陽,想起了余鵬,想起了張川低低的哭泣,王陽說,不要給我提北京,我痛恨那個城市,余鵬從不說什么,但是一提起北京,他就轉身離開。
太陽升起來了,照在張小慶的書上,有些晃眼睛,一頁都沒有看下去。他回到他的問題上來了,這個問題表面上是個選擇題,選A還是選B,似乎都沒有那么簡單,那么該怎么辦。在這個時候,張小慶想起三哥哥來了,如果是他,他會怎么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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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11-05-08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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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