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浩作品,歡迎轉帖】
一切都有一個開始,連語文老師都說:任何文章都有開始、發展、高潮和結局。張小慶的程序員生活開始于一個星期一的早上,天氣很好,初春的空氣中還略帶一些寒意,張小慶正快速走在從鹿圈到亦莊的涼水橋上,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夾克,略微發白的牛仔褲,腳上是早上精心擦過的黑皮鞋,肩膀上挎著昨天剛剛從集貿市場買回的黑挎包。遠處,紅彤彤的太陽還未完全蘇醒;腳下,臭烘烘的河水在緩緩流淌;腳后,低矮黯淡的房屋們漸去漸遠;前面,一幢幢的高樓正徐徐向張小慶展開懷抱。很難形容張小慶此刻的心情,有一點點興奮,這是他的第一天上班;有一點點期待,自己一定能夠做出成績;又有一點點擔心,不知道未來的同事和領導好不好相處。
張小慶找到這份工作并不容易,在此之前,他和周揚一起擠在西釣魚臺的地下室里。周揚是張小慶一個遠房親戚的遠房親戚,換句話說,就是他們一直并不認識,直到他們的父母坐到一起,一起聊起很久,這才一拍大腿,原來他們他媽的曾經是親戚。周揚比張小慶小2歲,中專沒畢業就來北京了,他在西釣魚臺的一家牙廠里當送貨員,每天的工作就是吃早飯,取牙齒,做上公交車,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將牙齒交給散落在各處的各個男男女女的牙醫們。
過完年,張小慶給周揚打了個電話,兄弟,過完年投奔你去啊。周揚說,來吧。真正到了北京,到了周揚住的地方,張小慶順著樓梯往周揚住得地下室走,張小慶不禁說,我靠,北京的地下室真他媽深。周揚笑了笑,說,這是全地下室,以前的防空洞改的,我今年的目標是往上升一級,住半地下室。張小慶說,廁所在哪兒?周揚說,前面拐彎就是,注意,整個一層就這么一個廁所,早上起床要排隊。張小慶說,洗臉在哪兒?周揚說,廁所旁邊,有兩個龍頭,一個出水,一個不出水。張小慶往前走了一會,長長的過道里只有一盞半死不活的燈泡發出奄奄一息的光,借著微弱的燈光,他也看清楚了拐彎處的廁所,廁所的門上用油漆大大寫著“禁止隨地大小便違者罰款”幾個大字,門四周,幾坨或干枯或新鮮的大便們一臉無辜的蜷縮在一起,與這幾個大字默默相對,彼此無言。張小慶說,這環境可真夠惡劣的。周揚說,便宜,價格公道,50元一月。到了周揚租的不到5平米的小屋,打開燈,張小慶說,你的燈也這么暗?周揚說,房東規定了,超過15瓦的燈泡要罰款。張小慶說,我靠,這都什么人啊,我們怎么睡啊?周揚拿起鏡子照他的頭發,小心翼翼的將他稍微翹起的幾縷頭發歸置好,說,我倆一起睡,你睡我腳頭,別擔心,我對男人不感興趣。張小慶說,可是我對男人感興趣。周揚說,媽的,不是吧。兩個男人就那么在狹小的地下室里瘋了一會,直到周揚求饒這才停下來。周揚說,完了,頭發又被你搞亂了,頭可斷,血可流,頭發不能亂。周揚的頭發留得長長的,分的開開的,墻上,八神庵的大幅戰斗畫像神情嚴肅。
張小慶開始找工作,每天早上,他和周揚一起起床,一起到周揚的工廠里蹭早飯,然后分開,周揚去送貨,他則去附近的報刊亭看最新出的北京人才市場報和前程無憂,北京人才市場報便宜一些,5角錢,前程無憂要1塊,他于是總站在報亭門口翻看前程無憂,直到老板不耐煩了這才說來份北京人才。買完報紙,張小慶回到地下室,在那里,他掏出鉛筆,把自己感興趣的招聘會畫上圈。然后,他開始看書,他從家帶著3本書,分別是京京工作室翻譯的《JAVA編程思想》、孫偉琴的《Struts實戰》以及《程序員2004年合訂本》。張小慶本科學的是機械,他大三下星期才開始自學JAVA,他學JAVA源自他大學計算機老師的一句話,在他們學校,計算機編程屬于選修課,可以想象當一名年輕老師面對偌大空空如也教室心中的郁悶之情,年輕人說,他們什么都不懂,學好VB能拿3000元一個月,學好JAVA能拿5000元一個月。張小慶知道年輕人還未對逃課做好思想準備,他自己做了個簡單的布爾計算,選擇了5000元。
張小慶去了海淀體育館人才市場,在那里,剛舉辦完北京國際斯諾克大獎賽,喧囂散去,只剩下丁俊暉偌大的臉孤零零的飄蕩在空中,他來到2樓,幾家招工的企業零星散落,幾個似乎是企業招聘人的人站在一起抽煙、跺著腳、咒罵著該死的天氣還不熱起來;張小慶去了海淀人才市場,在那里,他被收了5塊錢入場費,入了場他才發現上了當,人員寥寥,剩下的人不是在收拾東西,就是在打個哈欠不停看表;終于,張小慶去了中關村人才市場,在那里,即將舉辦一年一度的高科技企業招聘專場,張小慶見識了什么叫大場面,人山人海,一波一波的向入口涌去,玻璃門瞬間被擠破了,玻璃散落一地,保安在破口大罵,人們根本站不住腳,有人的簡歷被擠掉了,有人早上帶的豆漿被擠破了,有人在高聲抱怨,有人在幸災樂禍,有人在不顧一切的向前擠,一切都是那么的混亂、無序。張小慶被裹在人流中不由自主的向前涌去,根本沒有時間看清楚企業到底要招些什么樣的人,最開始他還使勁的踮起腳尖,到后來就只是機械的投簡歷了。大多數企業都是不冷不熱的,問兩句,說,回去等通知。也有苛刻的,大聲敲著桌子,說,把期望工資寫上、寫上!張小慶猶豫了片刻,寫上了1500元。也有特別熱情的,那是培訓機構,拉著你的手不松開,說,高薪就業,IT高薪就業!
從招聘會出來,張小慶情緒低落,已經是春天,道路兩旁的柳樹發出綠芽,9點鐘,正是上班的時間,路上的人們行色匆匆,沒人會注意到這么個人,拿著裝有簡歷的文件夾,穿著印有無數雙新鮮腳印的黑皮鞋,一個人默默的在路上走,這個世界不是屬于他的。張小慶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年輕人,一手拿著熱騰騰的豆漿,一手拿著黃燦燦的雞蛋灌餅,急匆匆的從他面前經過,他想,這個世界是屬于他的;張小慶看見一對年輕的情侶,男人不知說了些什么女人突然大聲笑動起來,熱烈的從他面前經過,他想,這世界是屬于他們的;張小慶看見路旁的肯德基里,一個女孩耳朵里塞著耳機手里拿著漢堡沖著太陽仰起她那張鮮艷的臉來,他想,這個世界是屬于她的。
晚上,吃過飯,周揚看到張小慶心情不好,一拍他的肩,說,走,上網去。張小慶上51Job,周揚在旁邊玩傳奇。張小慶一臉郁悶,投了那么多簡歷,一個回復都沒有,周揚不停的砍人,一會說,媽的,沒血了,靠,靠,一會又哈哈大笑,撿個裝備,真他媽爽。周揚說,哥們,生活不過就是場游戲,要抓緊時間。
張小慶得到了3次面試的機會,第一次在方莊的一幢居民樓里,上電梯時,他問了開電梯的老大媽,大媽,12層是有家軟件公司嗎?大媽盯著張小慶看了很久,說,你是干什么的?張小慶說,我來面試。大媽稍稍放下心,回答說,我不知道。接待張小慶的是一個中年的男人,他把張小慶接進屋,倒上一杯水,自我介紹說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張小慶仔細的打量這套3居室,除去總經理室和廁所,所有的隔斷都被打開了,房間里密密麻麻的排滿了電腦桌,還沒配置上電腦,每個工位只有不到2個平方,地上全是凌亂的線頭,因為朝向的原因,室內光線很是黯淡。總經理把張小慶帶進經理室,遞給張小慶一支煙,說,抽煙嗎?張小慶說,謝謝,不抽。總經理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說完把煙給自己點上。幾乎沒有問太多問題,他就開始介紹自己,我以前在方正干過,這次和一個朋友合作出來自己發展,我們在管理軟件方面積累有豐富的經驗,公司的前景應該說是非常好的。等總經理把話漫長的說完,張小慶小心翼翼的說,我看到公司現在只有您一個人,是這樣嗎?總經理頓了頓,說,目前是這樣的,我們正在招人,要知道,小公司要比大公司學到多得多東西。張小慶說,好,我想一想然后給您消息好嗎。于是談話結束了,總經理把張小慶送到門口,說,我覺得你的技術很不錯,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從潮濕的居民樓里出來,重新見到明亮的陽光,張小慶涼了半截的心重新鮮活起來,也許這也是一個不壞的選擇,起碼是一份工作。
張小慶的第二次面試在朝陽公園對面一幢獨立的三層小樓里,坐在寬大明亮的會議室里,張小慶的心情不錯,隔著巨大的落地玻璃,他能夠清晰看見朝陽公園巨大摩天輪的緩緩轉動,此外,漂亮而聲音甜美的前臺姐姐送過來的茶水正溫暖的躺在他的手心里,這一切都感覺好極了。第一步是套試卷,基本上全是基本概念,這對張小慶并不困難;第二步是技術經理面,技術經理看過簡歷,眉毛挑動了一下,說,你會Spring和Hibernate?張小慶說,用過一些。經理說,你用什么做映射?張小慶說,XDoclet。回答的時候張小慶有些緊張,他知道這是04年最熱的兩項新技術,對它們他并不熟悉,他的了解完全來自于那本程序員的合訂本。后面的回答果然就不是那么順利了,經理問到了一對多映射、多對多映射和一對一映射,張小慶憑印象都一一回答過去了。還好,經理最后問到了MVC,這個是張小慶擅長的,因為他用過Struts。最后,經理說,我覺得你還不錯,你期望的薪水是多少?這對張小慶是個困難的問題,他想說3000,但是他想到了中關村人才市場的1500,于是,斗爭了一下,他說,2000。經理顯然對這個數字感到小小的吃驚,他又問一遍,什么,多少?張小慶說,2000。經理微微搖了搖頭,說,好,我們會盡快給你消息。事情到這里已經非常明顯了,但是張小慶沒有看出來,從公司出來,他甚至對自己大吼了一聲,搞定!接下來,他去周圍地下室看了看有沒有房間出租,抄了幾個手機號碼,然后去成都小吃來了一碗擔擔面,他甚至還破天荒的多要了一份紫菜湯。結果自然是失望的,在搖擺的從東四環到西四環的701上,張小慶接到了他期待中的電話,一如紫霞,他猜中了過程猜錯了結果。
張小慶的第三次的面試在亦莊,周揚給他指的路,他到亦莊醫院送過貨,張小慶面試的公司正好在亦莊醫院對面,這是一家翻譯公司,張小慶過來做他們的內部管理系統。他先是在西釣魚臺坐368到方莊,然后再換乘小公共過去。這次面試出人意料的順利,張小慶未來的經理和張小慶聊了半小時很快就決定錄用他,再次談到工資,張小慶這次說要2500,經理沒有砍價,很快就同意了,于是約定下周一來上班。這次從公司出來,張小慶的心情反而平靜了很多,他平靜地坐上368,平靜地給周揚發了個消息,平靜地給第一家面試的公司打了電話告訴不再過去,他知道,找到工作是一件如此平常的事情,僅僅只是合適不合適而已。
星期六的時候,張小慶再次乘坐368來到亦莊,這次他帶上了自己的全部家當:兩條褥子、幾件換洗的衣服以及他的三本編程書,它們被塞在一個藍色的編織袋中,由張小慶拖著前進,他找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將編織袋塞在座位底下,依偎在窗邊,看著兩旁的建筑物向后流動,腦子里和窗外建筑物一樣閃過無數的片段。這件事過去很多年之后,張小慶常常感嘆,一個包就能搬家的日子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不僅僅是身材日益臃腫,生活也日益臃腫。他常常想起那么一個早上,那么一個青年,拖著包,偎依在車窗邊,盡管不知道未來怎樣,卻充滿希望,他想努力看清楚那個青年的面容,卻什么都尋不見。
張小慶最先來到貴園南里,那里離公司最近,有公司人力姐姐推薦的房屋信息,可是幾個電話過后,他就泄了氣,最便宜的房子都要1200,而自己身上只有不到500,更可況要交三押一呢。正在發愁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問他是不是在找房子,如果是的話可以和她的孩子合租,一個月800。張小慶點點頭又搖搖頭,咬咬牙,問,這里哪有更便宜的房子?老太太想了想,手往南一指,說,去鹿圈吧。走在鹿圈的路上,張小慶頓時想起一首詩來: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他覺得改為:借問房子何處有?老嫗遙指鹿圈村,挺合適。這樣想著,他不禁笑了出來。
跨過涼水橋,果然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邊是樓房林立,一邊則全是低矮的平房,一邊道路寬廣整潔,一邊則是污水橫流,張小慶甚至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一個靠墻的角落里滿不在乎的小便,那架勢,就好像這里是他家的私人廁所,上完廁所,打個激靈,抖一抖,這才慢慢的將褲子提上,旁若無人的離開。張小慶找到了一家四合院里的一間,房東是買大蒜的,他要租的房子原先是堆大蒜的,沒有床,只有一個木板,中間還有一個大窟窿,四個角用磚頭碼起來,一碰就吱嘎吱嘎作響,見到有租客過來,房東拿掃把把木板上厚厚的灰塵掃了掃,于是木板就不停的叫起來。張小慶站在一旁邪惡的想,這每天晚上北京又有多少塊床板在歡樂的歌唱啊。張小慶和房東商量好價格,一個月100,包水不包電,此外每月需要交掏廁所的費用2元,廁所在院子外邊,用半拉子的磚頭胡亂切成,不僅透風還透光,張小慶覺得在里面上廁所跟在大馬路大廣場上亮出屁股沒有太大區別。
商量好房子,張小慶去超市買了日常用品:水瓶、熱得快、喝水的杯子、兩個臉盆、牙刷、牙膏、鏡子、吃飯的陶瓷缸子還有一個黑色的挎包。不知道為什么,張小慶覺得自己一定要買一個黑色的挎包,他覺得自己的未來應該是穿梭在高級寫字樓中的,頭發柔順沒有頭皮屑,目光堅韌盛滿信心,黑色的西服上衣、白色的襯衣、黑色的西服褲子、黑色的皮鞋,最重要的是要挎一個黑色的挎包,與客人見面,握手、互遞名片,然后從黑色挎包里取出黑色的筆記本,演示,回答問題,客人滿意的點頭。黑色挎包,真他媽酷!標價30,劃價,劃價,反復劃價,最后20,成交。這樣,在上班第一天,張小慶背上了他心儀已久的黑色挎包,包里,空空如也。
張小慶到的很早,辦公室里還沒有什么人,他來到當初他面試時做過的工位,取下包,坐下,看看表,8點50分。幾分鐘后,人們陸續到達,整個辦公室活絡過來:有人把燈打開,房間里明亮起來;有人打開飲水機,飲水機開始發出嘟嘟的燒開水的聲音;有人啟動電腦,電腦風扇愉悅的轉動起來;有人去洗杯子,杯子和龍頭之間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有人互相打招呼,早啊,早啊。出神間,旁邊隔間里突然站起位年輕的女孩,女孩對張小慶說,早啊。張小慶忙站起來,說,早啊。女孩說,你是新來的吧。張小慶說,對,今天第一天上班。女孩笑起來,這讓她的那雙毛毛眼好看的瞇成了一條彎彎的線,女孩說,啊哈,終于找到比我還新的新員工了,我是上周來的,哈哈。張小慶也被感染的笑起來,不過他的笑是羞澀的,他努力讓笑容處于自己的控制中,這讓他的臉慢慢的漲紅了。
女孩伸出手,那是只纖纖的細手,說,你好,我叫王碧薇,認識你很高興!
張小慶不知道該不該握住那只手,他猶豫了半響,最后還是抓住了那只手,說,你好,我叫張小慶,認識你也很高興。
女孩說,好,中午陪我一起找房子吧。
posted on 2011-02-28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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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