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元年，白云起于十方橋，遮天蔽地，三日而滅。
　　　　隆慶十年，因曦國遣使進(jìn)獻(xiàn)五足獸，狀如猛獅，行走時，三足支地如鼎，兩足可捧物。因曦國遠(yuǎn)在西域更西，使節(jié)于玉門關(guān)上表，稱：兩國之遠(yuǎn)，車輪以鐵，十年方至。
　　　　明州府地近京畿，藩屬司讓明州府府尹胡鯤好生接待使者。
　　　　于是，胡鯤在天心寺設(shè)下水陸宴席，為使者接風(fēng)洗塵。
　　　　使者自稱名喚支地露莫家，一路上學(xué)習(xí)漢語，并起了個漢名：隋佳峰。隋佳峰于席間聲色一無所好，令胡鯤好生不快。
　　
　　　　“我聽聞貴使起了個漢名，不知道這名字有何講究。”
　　“倒沒有什么講究，隨隨便便的三個漢字。翻上一本書，翻到那頁，頁首是什么字，便是什么字。漢字本來就不大大不通的語言，又難學(xué)又難用。”
　　　　“貴使不遠(yuǎn)千里，想必一路耳目驚奇，我國物華天寶，人杰地靈……”
　　　　隋佳峰微微一笑，道：“一路所見，無非是人，人無非一個鼻子，兩只眼睛。呵呵。”
　　　　胡鯤心下大怒，他接待的使節(jié)也自不少，似這般不識抬舉的，還是第一次見。心想：這蠻子好生無禮，若不是看在藩屬司百般提點的分上，他早下令將這個使節(jié)驅(qū)逐出境。畢竟明州府歷年接待的使節(jié)，十有八九都是在本國混不下去的商人，到了中國，借著使節(jié)的名義，一路騙吃騙喝。只是這一回，皇上已經(jīng)先期照會藩屬司，他要親自接待，蓋因因曦國聞所未聞，舊典所無。
　　　　前年，東南夷的有驃國的使節(jié)重譯來朝，也是自秦漢已來，未曾通于中國。皇帝接見的時候，問使節(jié)從哪里知道中國，又為什么要來中國。那使節(jié)極為乖巧，早在藩屬司那些九譯令的指點下準(zhǔn)備好了說辭，答道：“我國三年牛馬頭向東而臥，水無巨浪，海不揚(yáng)波。所以知中夏有華風(fēng)，乃陛下之圣德。”這上等馬屁一拍，皇上龍顏大悅，宣示天下，大脯九日。
　　　　因此上，因曦國使節(jié)此番來，藩屬司一點也不敢怠慢。
　　
　　　　胡鯤強(qiáng)壓怒火，又問道：“既然如此，貴使十年勞苦，所為何來。”
　　　　隋佳峰抬起手腕，一指擎天，悠然道：“十年前的白云。我來，自然是要來看上一看。天崩地劫之期，神州陸沉之日，將至未至啊。”（注：明年，京師大地震，事見《明魚公主》，又三年，北兵入寇，攻陷京城，漢人變易衣冠三百年，事見《忠臣譜》）
　　　　胡鯤聽得目瞪口呆，失聲道：“反了反了。”掩住耳朵，不忍與聞，拂袖起身，匆忙離席。
　　　　隋佳峰也站了起來，強(qiáng)拉住胡鯤的手，一起來到天心寺中庭，隋佳峰打開中庭放置五足獸的籠子，那五足獸騰身而起，搖頭擺尾，張口朝著天空，噴出一條火柱，燒紅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顯現(xiàn)出一條從地上天上的金光大道。
　　
　　　　隋佳峰拉住胡鯤往天上去，胡鯤口吐白沫的想著家中最寵愛的第七房的姨太太何潔，閉著眼睛軟弱的想著——我命休矣。很快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所在，樓臺巍巍壯觀，卻不是中土之建筑法式，屋頂圓拱尖拱并用，堅固、敦厚、墻上多辟圓形的彩色玻璃窗采光，繪滿各種花草人物，當(dāng)胡鯤越是靠近大殿，心中越升起神幻之感。
　　　　大門自內(nèi)開啟，眾樂齊鳴，有童子百余人合唱， “愿神叫我們多有忍耐的心，不要因為稍遇難處就放棄神的話，也不要用自己的心思腦力；應(yīng)當(dāng)祈禱的、謙卑的、甘心領(lǐng)受的，求圣靈光照。”胡鯤一入大殿，窗上之玻璃畫依光生色，照影生艷，置身其中，一顆心變得易感易動，追想生平種種，幾欲哽咽流涕。
　　　　隋佳峰拜伏于地，向著大殿盡頭的虛空寶座上一只白羊，念念有詞——天國近了，人子，你的聲音呼喊在曠野，這世界定了末日，為降臨新人，萬物的結(jié)局近了,為顯示審判的公義,神的兒女可望榮入天國，罪人們當(dāng)悔改，應(yīng)當(dāng)在神圣潔和公義的光中對付自己的罪,認(rèn)清自己的心。
　　　　那白羊變化人身，頭上繞著圣光，肋部涌著鮮血，溫言悅色，說出來的每一句，都像是深重的嘆氣，使人又剛強(qiáng)又壯膽。他向著隋佳峰說：“猶大，你認(rèn)我是人子，卻每事不聽我的管轄。你要賣我時，我也是聽從了的。只是，這世界，今日還不是我們的世界，你這回，把這個人從中土帶過來做什么。”
　　　　“我要人子在中土有審判的權(quán)柄，要讓西方東方再不是兩個世界，要讓公義如滔滔江水，行于大地之上，要讓世界男女彼此無分，共沐圣光。”猶大哭泣的跪求著。
　　
　　　　“莫哭莫哭，猶大，東土西土，道術(shù)不同，創(chuàng)世已然。世界本是兩分，有男女，有陰陽，便該有東西，乃是創(chuàng)世的題中之義，你何必如此執(zhí)迷。”一個白衣士子和一個瞎眼的和尚出現(xiàn)在猶大的身后，那白衣士子手上把玩著一條十字架項鏈，白衣士子撫摸著猶大的頭部，接著道：“這十年，你在中土到處生事，你以為我都不曉得么。明魚公主身上的項鏈也是你給的吧，你用心自然是好的，行的也是公義，主意卻總是那么邪門——要讓人子的血洗清這世界上罪——虧你向耶和華提的出這樣無聊的建議，這耶和華也糊涂，怎么便信你這套了。他發(fā)了那么多次大洪水，都沒辦法沖洗干凈這世界上的罪孽，難道一頭小白羊身上的幾滴鮮血便能成事。”
　　　　寶座上的人子又變化成小白羊，閉上眼睛，一臉溫馴的趴在座位上。
　　　　“王威，若無刑賞，何彰公義。公義不彰，天下安能太平。”猶大手指胡鯤，道：“上有天堂，下有地獄，正為此輩所設(shè)。”
　　　　瞎眼和尚聽到這一處，口唱，我佛慈悲。
　　　　大國師王威笑了起來，道：“遮莫陳和尚有話要講。”
　　　　瞎眼和尚也笑，面對猶大道：“眾生平等，萬法一如。生死輪回，愛為根本。老衲不德，卻想用我們東土的法子，審上一審，讓先知見笑了。”
　　　　瞎眼和尚站立在胡鯤面前，剎那間手大身長，有如不動金剛，便有無盡威儀，問道：“你知罪嗎？”
胡鯤上下牙齒抓隊兒廝殺，好半天才掙扎出一句：“下官不知。”
　　　　瞎眼和尚將手按在胡鯤的頭上，溫言道：“好好想想。”胡鯤腦中電轉(zhuǎn)星馳，前塵舊事，一一涌入，整個人坐倒于地，顫聲道：“小時候，我曾經(jīng)掏過蜂巢蟻穴，殺生過萬。”
　　　　瞎眼和尚道：“不然，異類相征，天良未喪，請再思之。”
　　　　“我知道了，我不孝，大大的不孝，我父母死的時候，停棺二十年，無力卜葬，罪當(dāng)萬死。”
　　　　瞎眼和尚道：“當(dāng)日你衣食無著，力所不及。罪小。”
　　　　胡鯤定了定神：“僥幸得中功名，初承富貴，便思逞心快意，曾經(jīng)逼淫一婢，聚狎群妓。”
　　　　瞎眼和尚道：“罪小。”
　　　　胡鯤道：“我不修口德，喜歡譏彈人文章。”
　　　　“這樣的罪過，簡直談不上是罪過了。請細(xì)思之。”
　　　　胡鯤松了一口氣，道“那么，我就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什么罪過了。”
　　　　瞎眼和尚望了望大國師王威一眼，王威從懷中掏出一面古鏡遞給他，道：“令他照來。”
　　　　胡鯤看著鏡子，大叫一聲，原來當(dāng)日他赴京趕考，盤纏漸盡，在鎮(zhèn)江結(jié)識一位同年顏君雄，相交默契，于是水陸攜行。途經(jīng)大運(yùn)河，深宵捧觴夜話，顏君雄大醉，胡鯤利其財物，推之入水。這事在他心中深鎖沉埋，年深日久，遺忘殆盡。
　　　　胡鯤全身汗出如漿，整個身子軟倒于地，匍匐在瞎眼和尚面前，涕淚俱下，道：“知罪。”
　　　　瞎眼和尚厲喝一聲：“還不變么！”手一離開胡鯤的腦袋，霹靂一聲，天崩地坼，大殿、小白羊、隋佳峰、大國師、玻璃窗等等，形消影滅，了無所睹；他整個人從天而降，但見其下汪洋大水，無邊無岸，一身渺然，飄浮于一片小小的菜葉之上。他還在思想著，葉輕身重，自己怎么沒有沒入水中？胡鯤回視己身，已化蛆蟲，耳目口鼻，悉如芥子，不覺大哭而醒。
　　　　從這日起，胡鯤暴病三日，幾次死里逃生、死里求活，身子時冷時熱，須臾不能離開自己寵愛的七姨太何潔。
　　府門之外響起聲聲佛號，瞎眼和尚來到胡鯤的床前，道：“你罪孽太大，生當(dāng)雷殛，來世為蛆”
　　　　“活佛救我。”
　　　　“事有前緣皆天定，茫茫浩劫不可逃，你尚有七日之壽算，可速具棺殮之物，我有一法，可讓你逃過雷殛之苦。生人壽算，無非衣食祿盡，請施主振作精神，一日更衣五次，進(jìn)食六餐，然后使人抬棺出游，內(nèi)藏木偶，則必為雷殛，可免活罪。”說到這一處，嘆息而去。
　　　　胡鯤大哭失聲，六神無主，反復(fù)思量，又怕雷殛之后魂魄消散，死無全尸，可是衣食之祿盡，自然是要早死三日，戀戀紅塵，實在是舍不得這花花世界。他的七姨太何潔倒是極有心計，又有主見，當(dāng)下想了一個主意，讓奴婢多備馬桶，盡儲屎糞，置于床梁之上。
　　　　四日后的正午，床梁搖動，一個金甲神人墜落于地，尖嘴黑身，長二丈許，腰下有黑皮如裙遮掩下體，瞪目無言，雙手各執(zhí)紫金錘，身后有兩翅搖動不止。
　　　　何潔喝問：“雷公？”
　　　　金甲神人點頭唯唯。
　　　　何潔道：“我可以讓人燒了你，也可以放了你，你若是要我燒你，便點頭，若要我放你，便搖頭。”
　　　　金甲神人先是點頭，馬上一回神，狂搖頭不止。
　　　　何潔這才讓奴婢用清水清洗雷公身上的穢物。雷公漸漸振作翅膀，恨恨地瞪了何潔一眼，飛走了。
　　
　　　　又三日，胡鯤昏迷中大叫一聲，嘔血三升，頓時氣絕。
　　　　何潔抱著胡鯤的尸體，嚎啕大哭，淚盡加之以血，直到深夜，方才沉沉睡去?；秀彼瘔糁校姾H排闥而入，撫摸著她的背部，軟語溫柔，情深戀戀，何潔明知夫君已登鬼箓，好不傷感，兩人相擁而泣，也不知道過了幾多時，胡鯤口中喃喃道：“小潔小潔，舍不得啊，好舍不得。我要走了。”
　　　　何潔見他貌如平昔，更是慘傷，道：“與君長訣，從此人天永絕，幽泉異路，何不稍緩須臾？”
　　　　“那會害了娘子。”
　　　　“我不怕。”
　　　　胡鯤回坐于床，每隔一會，便復(fù)起身，說著：“我要走了。”可是一低頭，看著何潔蓮花樣的面孔，到底立而不行。
　　　　天色漸亮，胡鯤兩眼發(fā)直，貌漸丑敗，突然伸出雙手，恨恨掐住何潔的脖子，獰聲道：“娘子既然對我如此這般思想，何不隨我一起去。”
　　　　何潔大駭，原來，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 魄愚?；钪臅r候,一靈不泯,魄附魂以行;剛剛死的時候,心事未畢,魂一散 百魄滯?；暝趧t為人也,魂去則非其人了。因此上，胡鯤先是感激,繼而凄戀,繼而變形搏噬。何潔當(dāng)下奮力掙扎，卻哪里擺脫的開。
　　　　這時候，室內(nèi)佛號唱響，又是一聲我佛慈悲。胡鯤頓時魂也消了，魄也散了。
　　　　瞎眼老和尚拉起何潔的手，神情中，又是愛憐，又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