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島,小島很小,百里方圓,島民勤懇樸素,以打魚為生。
有一位姓王的漁戶打了一天的魚,網(wǎng)兜里除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包裹,再無所獲。他深夜回到家門,天上一顆星劃空墜落,只聽見“哇哇”連聲,妻子臨盆,生下了一個孩子。取名王威。
孩子長大,十二三歲,一寸身材,風(fēng)吹會倒,雨來會飄,什么活也干不了。父母親便和他說上一句話,也得端在手心上,輕言細(xì)語,小心翼翼,否則一個喘息,便讓他翻起筋斗,一個噴嚏,要將他打翻在地。
王威整天呆在家中,不是看天,就是望地,沉思有時,冥想有時,只不喜樂。這一日,他在家中角落堆放的破爛漁網(wǎng)處,找見十二年前的那個包裹,一打開,金光照亮他的臉龐,包裹里頭有一本書——《大學(xué)》,王威翻了一頁又一頁,一下子看見一個大世界。
過了幾天,王威告別父母,要去京城考進(jìn)士、中狀元。鄉(xiāng)下人全不知道考進(jìn)士要先通過院試、鄉(xiāng)試、會試,才能參加殿試。父母想著他來歷非凡,并不阻攔。
王威來到海邊,找到了個廢棄的洗臉盆,將洗臉盆推入海中,然后跳入洗臉盆之中,乘風(fēng)破浪,漂洋過海。
他站在洗臉盆的最高處(即洗臉盆的邊上),站在海天之間,指天誓日——若不得功名,便不返家鄉(xiāng)。
這話,順著風(fēng),五湖四海的龍王爺爺都聽見,抬起了頭,大笑,于是,那一日,駭浪驚濤,湖海翻倒了九千九百九十九艘船只。這話,借著云,三山五岳的土地公公都聽見,一起呆了呆,大笑,于是,這一天,山搖地動,大地震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民房。
眾位神仙都在想——兩千里,便是以一步一寸的腳步,王威走到胡子白,也未必到得了京城。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王威上了大陸,大陸自與海島不同,百樣稀奇,這里,就不多說了。
王威捧著書,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了倒背如流,到了距離小島最近的一個小縣城,已經(jīng)一年過去,而京城還在一千九百八十里遠(yuǎn)。
王威在官道上停下腳步,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問道:“小相公去哪?”
“京城。”
“很遠(yuǎn)。”
“知道。”
“多遠(yuǎn)?”
“向北向北再向北。”
“知道還去,知道什么是遠(yuǎn)么?”
王威咬了拇指想了半天,道:“遠(yuǎn),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就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一個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無非是想看到自己以前所看不到的。”
蝴蝶點了點頭,又撲拉一下翅膀,問道:“怎么去?又為什么去?”
王威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一個問題,就回答了第二個,道:“我要全世界的人知道我,知道我讀完了《大學(xué)》,知道這天下的大道理都在這《大學(xué)》里。”
蝴蝶看著王威,身周起了一團(tuán)霧,霧散去,便出現(xiàn)了一個櫻桃小嘴的二八佳人,她撲哧撲哧的掉著眼淚,道:“小相公這話,說的,倒和我那負(fù)心的漢子,真是一模一樣了。”當(dāng)下,她便告訴王威,她的本名叫做韻娘,是云霄驛館的官妓。有一年,驛館的門口,倒下了一個病書生,韻娘看到雖在病中,卻掩不住風(fēng)神俊秀儒雅,便養(yǎng)好了他的傷。原來這書生姓雷,字立剛,是個赴京趕考的舉子,琴棋書畫種種風(fēng)流勾當(dāng),無一不精無一不會。真是前世的冤孽,由不得韻娘不愛上。一年過后,韻娘使盡千般手段,到底說不服雷立剛趕考的心,嗨!這人間的男女情愛哪比得上天地間的真理,更動人心。雷立剛?cè)r說的,正是今日王威的這番話。韻娘只好打點行李盤纏,臨行前相期相約,長亭短亭,灑淚而別。韻娘回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腹中已經(jīng)有了雷立剛的孩子,日日倚門眺望,期許著良人早日歸來,卻不想產(chǎn)子之時,染了風(fēng)寒,就此一病不起。
韻娘說到這一處,指著官道之下,道:“我便埋骨于此,指望有一日,良人歸來,車過我身,心中知感,也不枉恩愛一場。就這般,五十年便過去,這魂靈是左盼右盼,卻不曾想,盼來你這一寸身材的小相公。也罷也罷,我便指點你一條明路,你若到京城,卻該替我打聽我那良人的消息,回來知會于我。”
韻娘往王威背上重重吐了一口痰,道:“你看著官道車輛往來,漆有青泥之色,向北而行,便是去京城的驛車,你攀上車輪,用背靠住車輻,三年之內(nèi),便可到達(dá)京城。”
韻娘說到這一處,近前摸了摸王威的臉龐,慢慢身消影滅,再不知去向了。
當(dāng)樹上葉子在王威的面前跌落三次,驛車便進(jìn)了長安城。
王威打了個噴嚏,就將自己震落到了地面,他還沒來得及抬頭看長安街景,已經(jīng)被一只腳踩扁在地上。
王威整個身子這時候扁的象身邊躺著的一枚葉子。
那踩住王威的人,一個七八十歲的老翁,整個人趴在地面,一臉惶恐道:“小人迎接的遲。走的太匆忙太匆忙了。”說完,狠狠地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又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掉了一枚銅錢,就一枚啊!”
那人說完這話,便把王威合在手心,揣入懷中,又整了整衣冠,施施然離開了。
那人的府第卻在長安的西市,進(jìn)了門,那人便遣走自己所有的下人,這才把王威放在桌子上,又是三跪九叩。
王威好奇地問:“你是誰。”
“小人是雷立剛啊。五十年前,仙人便約我今日在長安西市相見。我是日也盼,月也盼,今日得以再見仙人,雖死無憾。”
王威想著雷立剛這個名字好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這時,雷立剛已經(jīng)從懷中掏摸出一面古鏡,道:“仙人讓我保管的東西,一直都在這里。”
“這是?”王威疑慮的問道。
雷立剛看著王威錯愕的表情,想著不忙一時,當(dāng)下安排王威在他的府第住了下來。
隔了幾日,王威在書房讀書,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想起來,雷立剛不正是韻娘口中念念不忘的負(fù)心漢么,便問將起來。
雷立剛涕淚縱橫,說道:”言語都是空虛,仙人請隨我到古鏡中一游便知。”
雷立剛再次從懷中掏摸出那面古鏡,吐了口口水,再用袖子拭了拭鏡面,鏡面便涌出一股水,水上架著一條長長的鐵索橋,過了橋,一路亭臺樓閣高聳,仙鶴時鳴左右,芭蕉分開紅墻,轉(zhuǎn)眼間來到了一個洞口,洞口上書三個大字“游仙窟”。
雷立剛道:“這便是當(dāng)日仙人接引我知曉天與地所有奧秘的地方。”
王威不置可否,“哦”的一聲。
兩人進(jìn)了窟內(nèi),又走了良久,穿過春夏秋冬四季,又在洞中的密室喝過一壇“醉死了夢見生酒”。來到了一塊大石頭之前,雷立剛道:“這便是三生石,按手上去,心中念著誰人,便可見誰人的前世今生。”
雷立剛說著,便把自己的手按了上去,石上光華四射,兩人便看見韻娘在產(chǎn)床輾轉(zhuǎn)苦痛的情形,慢慢地,又看見她身死之后,一靈不昧,化而為蝶,在官道上攔住王威的情形。
雷立剛看到這里,情難自已,又哽咽了好一會。
王威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三生石上。
這時候,整個山洞所有聲音都失去了,靜,很靜,靜到聽見血在骨頭里來回散步的聲音,然后,奔走、洶涌。于是,王威全身的骨頭劈啪作響,響個不停——王威的身子先是一寸一寸的長大,再是一丈一丈的長高。
五丈十丈百丈千丈萬丈。
最后,王威擠破了游仙窟,擠破了古鏡,他一抬頭,撞破了天,一動腳趾頭,整個長安城就埋入了地下。
王威嘆了口氣,想著,我既然踏平了整個長安城,也就不用再考試,再讀什么狗屁《大學(xué)》了罷。
posted on 2008-05-04 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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